褪下外套,妓女總該有妓女專用的告別方式吧了,她要叫他難忘……
難忘?她又忘記自己輕如蔓草,一轉身,他便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冠耘定定看著她的動作,慾望被勾動,他發覺自己受制了,被她的身體、被她臉上悽然的笑容。
「妳在做什麼?」深吸氣,他招回怒氣,稀釋情慾。
準備除去裡衣的手,停在扣子前面,小書睇望他。
「我沒什麼,只想以一個妓女所能給的方式,祝福你結束單身歲月。你要結婚了,不是嗎?」
哼,被他料到!
「妳想用自己的身體,換得我改變主意?姜小書,是妳太看不起我,還是對自己太有自信?」
「改變你?我有這麼大能耐?沒有吧!」小書自嘲。
「妳是沒有,妳的身體讓我覺得噁心,妳以為這些年,我受妳的身體吸引,離不開妳?錯了,我只是圖方便,對於我,妳不具任何意義。」
他居然用噁心形容她?那麼,他對她的恨,恐怕……不想,她沒有力氣應付他的恨,她要多留點精力,為將來打拼。
低身,小書拾起衣服,背過冠耘,她慢慢著衣。
小書的表現讓冠耘非常不滿意,他以為她會憤怒、會歇斯底里,沒料到,她什麼都沒做,只是背過他穿衣服。
「那個男人沒讓妳滿足嗎?還是,他口袋裡的金錢沒辦法讓你滿足?」
男人?她偏頭細想,想想是誰引起他的誤會?亞豐先生?阿德?她不曉得她和哪個男人說過話。
「忘記了,上星期的夜歸?」
那天……他誤會了,那天她……想出口的解釋,在胸中繞過一圈,解釋清楚又如何?他要結婚了呀!罷了,就這樣吧!
穿好衣服,轉過頭,她看他。
「我為我母親帶給你的痛苦深感抱歉,但我從不怪她,她生下我的那年只有十四歲,她連照顧自己都不會,沒有學歷、沒有工作能力、未成年,她只能靠原始能力賺錢,養活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兒,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容易。」
頓一頓,小書忍下哽咽,復開口。
「我想,她是愛你的,愛到不惜對你說謊,以求得和你在一起的機會。每次你要來,她滿面光彩,搶掉我的書,一遍一遍告訴我,你有多好,她幾乎以為自己攀上幸福列車。」
「妳想說服我,她的淫蕩是時局所迫?多好笑的借口,當時我已經答應娶她,若非淫蕩,她何必再和男人……甚至死於……」冠耘說不下去。
這是他最難堪也最難啟齒的部分,當時,他是多麼珍視她,從無逾炬,沒想到,一轉身,恩客上門。
「她是女人,有女人的虛榮,她想要漂漂亮亮地風光出嫁,沒想到……總之,我不怪她。至於你恨我……你沒錯,錯的是我,我天真的以為,總有一天你會原諒媽媽、會愛上我。」她最嚴重的錯誤在於誤判,恨不會隨時光流逝,幸福不會來訪,她錯估人性。
第一次,小書大膽,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要求他看自己。
「請你仔細看我,我叫姜小書,和我母親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愛你,千真萬確。天曉得那對我有多困難,若無意外,你會是我的繼父,我的行為是不是叫作亂倫?就算我沒讀書,也知道這是千夫所指的罪惡。
「所以,結局很好,我受罰了,你要結婚,我失去愛情,上天終是用祂的方法阻止我繼續犯錯。
「冠耘,請原諒我這樣稱呼你,你問過我,上你的床我要什麼代價,我理解,你給的十分鐘已經是過去式,如果你願意再問我一聲,我會告訴你,我要的代價是——請你記得我。」
聽到她的話,冠耘作不出適當反應,他從未設身為她著想,沒想過她會為了愛他,背負罪惡;沒想過她會說對他的愛情千真萬確;更沒想過她奢望他的愛情。
踮起腳尖,她的唇在他頰邊滑過。
輕輕地,她在他耳畔低語——「請你記得我。」
下一秒,她鬆開他,回復以往的恭敬,後退兩步,一個九十度鞠躬,她的聲音帶著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擾你了,晚安。」
直到門扇關上,冠耘才從震驚中清醒。她說愛、她說……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鈴一樣,善於作戲、善於勾起同情,她以為她這麼做,明天他就會宣佈停止婚事進行?不可能,他不會讓她趁心如意!
第六章
「我要離婚,我要離婚,聽到沒有?你這個廢物男人,既然不能給女人幸福,為什麼要結婚?」
出租車裡,蘇真嬋朝姜冠耘吼叫,尖銳的嗓音引得司機頻頻回頭。
對於她的憤懣嘶叫,冠耘司空見慣,不帶半分反應,低頭,他認真看華計算機裡的檔案。
結婚後,他和蘇真嬋到美國發展牧場與度假農莊相結合的觀光產業,五年來,他們之間吵吵鬧鬧,戰爭反覆上場,蘇真嬋演足他希望在小書身上出現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卻不耐煩欣賞。
這些年,他勤於工作,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飛雲牧場在美國設立,現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過去實地考察,確立合作關係。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灣,回到他的第一個飛雲牧場,坐在菩提樹下,好好休息。
菩提樹,飛雲牧場有兩棵,一棵靠近廚房,一棵在員工宿舍裡;一棵綠意盎然,一棵五彩繽紛。繽紛的菩提樹下,相戀男女相依,那個房間他保留下來,員工宿舍改建時,也沒有動過。
冠耘不准任何人進入,那裡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灣,他便獨自進入屋內,不接受干擾……
「不准你看計算機,工作、工作、工作,你滿腦子只有工作嗎?有沒有我啊!我說要留在美國,為什麼非要把我帶回來?」
啪地一聲,蘇真嬋猛然關上他的計算機,強迫他正視自己。
「妳要我把話挑明說?」冷冷地,他抬眉問。
突地,他覺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異夢多年,他發現自己從未認真看過她。
「說就說,我怕你嗎?」
聳聳肩,完美的胸線矗在眼前,她確是有本錢吸引男人,比起小書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張臉,教人愛憐。
「牧場的員工說,要是我不把妳帶走,要醞釀全體大罷工。」
他說的是事實,除開蘇真嬋的麻煩難相處外,她和牧場裡許多男人都搞上關係,沒結婚的也就罷了,偏偏弄上有婦之夫的經理級人物,讓他對對方的妻子難交代。
他從不在這方面約束蘇真嬋,如同她時時掛在口中的——他給不了她「幸福」,自然沒權利管束她去尋找幸福。
「哼!他們就是怕管,有哪家老闆不用管理下屬?」
蘇真嬋以為自己瞞得滴水不透,沒料到對於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員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個瑪莉整天用一雙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還有你的秘書林旋雅,誰曉得她的工作是釣老闆還是當秘書?我倒覺得她長得有幾分像小書,說實話,你是不是假公濟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確,當時從若干應徵者當中挑選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關,但一段日子相處後發覺,她是個工作能力強、自信滿滿的女人,和小書截然不同,他無法在她身上「假公濟私」。
「不想理我?真懷疑,你娶我就為了把我晾在旁邊嗎?既然你要把我晾著,把我晾在美國不也一樣?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國,不然我們馬上離婚。」她正和美國營業部的經理談戀愛,談得火熱。
冠耘瞄她一眼,他從不去約束蘇真嬋的囂張跋扈,任由她放蕩、任由她無理取鬧,就當是懲罰吧!是他選擇她,後果自己承擔。
「我說話,你聽見沒?」
車子進入牧場,熟悉景物回到眼前,這次回來冠耘沒通知任何人,連隨行秘書也沒帶,回國,單純為休息。
付錢,下車,不理會身後叫囂的蘇真嬋,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鑰匙,打開,進屋,鎖門,轉身,菩提樹矗立眼前。
離開台灣時,他在這棵樹上「摘」下一片紅色葉子,存入皮夾內,這些年貼身相伴,每每情緒翻湧,取出葉子,思念……
她說她愛他,她說她受罰,她說——請你記得我。
午夜夢迴,這句話在他耳畔輕響。
小書成功了,他記得她五官長相,清楚分明,他沒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張,是他收養她時,為辦理證件,去照相館拍的兩吋證件照。照片中,十六歲的女孩,雙眼黑白分明,驚惶的眸子裡,帶著對未來的恐懼。
他不曉得她怎麼能在他的嚴苛下成長,不曉得她怎能無條件愛戀他那麼深切。
她說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鈴是不相同的兩個人。
她們的確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沒拿到半分好處,他甚至小氣到連個禮物都沒送過她,就是工作薪資,她也比別人低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