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祥拉過斗篷,將懷裡的人兒密密地紮了個結結實實,然後站起來向外頭走去。
客店外邊,店小二睡眼惺忪地拉著韁繩,站在簌簌寒風中發著抖,瑞祥看都沒看他就接過韁繩,丟給他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沒你的事了,走吧。」
店小二千恩萬謝地回去了,瑞祥將千巧抱上馬背後,自個兒也翻身上馬,然後便策馬離開。許是怕她產後身子勞累,他並未輕騎快逐,反倒是刻意放慢了腳步,這一趟路竟走得比平時還慢、還久、還遠……
月光灑來,一地銀輝,宮千巧窩在瑞祥的懷中,困意越發濃重了。
「我希望……這趟路……」
「嗯?」瑞祥輕輕回應,然而沒有聽見妻子的下一句,忍不住俯首而視。
宮千巧已然再度閉目睡去,丹唇輕啟,喃喃自語的最後一句話已成了讓人聽不清楚的咕噥。
她希望……她希望,這趟路……
永遠也走不完……
第八章
驛館內。
時序已入秋天,所有的花草樹木都順應著季節逐漸凋零了,萬物蕭索時,一切在失意人的眼中都是那麼的令人絕望淒然,就好比現在的香雲。
她腳步無聲而迅速地來到一個小房間,那裡門戶敞開,一個搖籃在裡頭輕輕微晃著,顯然照顧的人剛剛走開,香雲想也不想便提腳走了進去。
搖籃裡,一個較平常嬰孩瘦小,但五官十分精緻可愛的小女嬰正酣然恬睡著,承襲了父母的好相貌,她看上去是那般的完美,但那樣的完美,卻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狠狠的刺插著香雲的心房,讓她痛不欲生……
「王爺為什麼救我?」她記得當初,她曾這樣問過瑞祥。
瑞祥只是看著她的臉,微微一笑。
「因為你與我的一個故人,有幾分相像。」
「那為何不讓我代替她?」香雲那時是豁出去了地質問他,然而他卻揚著惑人心神的笑臉,殘酷地回答了她。
「因為你終究不是她,而我瑞祥,從來不要贗品。」
香雲心碎了,卻也明白了,爹爹曾說過她和從前的宰相千金,也就是現在的皇后有幾許神似,瑞祥鍾情於誰,她也知道了,而她可以等,等瑞祥回頭、等瑞祥動心、等瑞祥發現她的好,再長的日子她也甘願,再多的冷待她也忍得。
然而,宮千巧的出現卻打亂了這種平衡,她讓瑞祥竟然毫不猶豫地就答應和她成親,一下子就破壞了自己在王府之中的苦心經營不說,最讓她感到痛苦萬分的,是瑞祥對宮千巧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疼寵,尤其幾次的偷聽與窺伺,知道了夜晚旖旎情景,更讓她妒恨交加,漸漸的更加心浮氣躁起來……
她不明白為什麼和瑞祥共枕鴛鴦帳裡的女子不是她,更不明白天意為何如此弄人,讓一個什麼也沒做的女人輕易得到瑞祥?
原本她是想,只要下了南都,她總能想辦法讓瑞祥要了她,更何況瑞祥就算再怎麼氣她擅自隨他出行,也絕不至於把一個女人丟在窮山惡水半路中。只是瑞祥卻用了另一種方式來表達他的不滿,完完全全地對她視若無睹,一逕忙於公事,有時直接宿在府衙之中也沒回到驛館。
好不容易災患稍停,宮千巧卻不辭千里地趕到南都,而且還帶來了一樣最有力的武器。
孩子。
他們有了孩子,關係豈不更形穩固?
那自全身上下湧出的妒與恨,幾乎像火一樣地灼得香雲全身燙痛,她就是無法理解、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天意如此弄人,她還需要為別人留餘地嗎?
看著搖籃裡頭的小女嬰,香雲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掀起被子在她的小腿處狠狠地掐了一下,想當然耳,女嬰吃痛,隨即哇哇哭鬧起來,而這時看顧的奶娘也回來了。
「哎呀!這是怎麼了?」奶娘剛來不久,還以為香雲本就是隨侍王妃身邊的下人,並無多想。「剛剛小小姐還睡得好好的啊!」
「可能是餓了吧。」香雲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好生伺候著,知道嗎?」
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朝外頭走去,奶娘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答應了下來,沒有看見香雲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必須想個辦法才行,必須想個辦法……
否則……瑞祥永遠都不會成為她的瑞祥!永遠都不會啊!
於此同時,房間裡,瑞祥看著面色蒼白的宮千巧,只覺一股怒氣無處發。
說不清對這女子是愛是恨是憐,但他知道自己現在得費很大的勁才能止住把她抱在懷裡,狠狠壓進自己身體中的慾望,只因她那無助卻又倔強的表情,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撕扯著他的心,讓他無法不看不問不聽。
「冒著這樣大的危險,把自己弄得差點連命都沒了,你想問的問題,就只是這麼無聊愚蠢的事?」天曉得,他已經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語氣,然而一想到千巧居然如此不愛惜自己,他就立時心頭火起。
宮千巧怔然,半晌,她垂下頭。「你只要回答我一句話就夠了。」
她不想刁難瑞祥,更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妒婦,當初千里迢迢趕來固然是吞忍不下被瑞祥拋卻、另帶香雲下南都的難堪,但現在她已經知道自己是何等的魯莽愚頑,居然為了一個也許不會愛她的男人,而忍心讓一個全然依賴著自己的小生命受苦?想到這裡,不禁澀然一笑,她……她這是何苦來哉?
「你笑什麼?」瑞祥不悅地盯視著她。
「我笑自己傻。」宮千巧還是在笑。
「你是傻。」瑞祥忍不住譏諷了一句。「沒事找事做,我的感覺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嗎?」
「曾經我也以為很重要。我爹娘成親數十載,沒有一天不顧念對方的喜怒哀樂,所以我以為,人間夫妻理應如此,但是跟王爺成親以來,每每有相悖之處,我終於瞭解,不是每對夫婦都像我的爹娘,幸而是王爺讓妾身明白了,今後妾身會開始學著忽視王爺,這樣您滿意了吧?」
瑞祥真真是越聽越刺耳,她的身子要是跟她的嘴巴復元得一樣快就好了。「所以你始終不肯叫我的名字?」
「王爺的心拒妾身於千里外,妾身又豈敢在口頭上逾矩?」
「你……」
著惱的以手支額,瑞祥忍不住希望此時此刻宮千巧仍是前兩天那個大半時間都處於昏睡狀態的宮千巧,畢竟那時他們相處起來可是容易多了,哪像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情況令人渾身不舒泰,明明他就是關心著她和孩子的安危,怎麼話一出口全變了調?
從來沒有一個女子讓他失控至此,就算是意憐也不曾,往昔對意憐無論有多少的癡念與怨,他全埋藏在心,絕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半分,在別人眼中,他始終是那個忖節有度、明理自恃的英親王,直到宮千巧出現……
原以為她只是個心性單純的小姑娘,然而和她成親之後,她性格之中好強的那一面才漸漸表露了出來,久而久之,他發現自己的心,已經不對勁了……
那是平靜已久的海面突然浪潮迭起、波瀾萬丈的席捲而來,要吞噬一切、佔有一切,洶湧得讓他只想轉身就逃……
他需要一點時間,需要一點時間思考才行,這樣強烈的情感,是他過去不曾有過的,對意憐是又敬又愛,對香雲則是同情之中又帶著無法溝通的不耐,然而對像一旦換作千巧,感覺就不是一、兩句話所能形容的了,他憐愛她、喜歡她,但有時面對她的質問卻又恨不得逃開她、冷待她、狠狠地刺傷她……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無比的狼狽、無比的焦慮,只能扯開話題,不去談它。
他一向很擅長的,不是嗎?
「算了,眼下多說無益,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孩子。」不欲再談,他轉身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宮千巧的聲音。
「你就真的那麼吝嗇,連一個答案也不肯給我?」
瑞祥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只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漸漸成了啜泣。
「就算是說謊也沒關係……只要你說一句,我就會相信你……我真的……真的會……」
歎了一口氣,他緩緩地道:「你心中早已認定是我帶著香雲南下,否則但不會追過來不是嗎?那麼,無論我是實話實說,或是欺瞞於你,又有何分別?答案,我在新婚之初就告訴過你了,你不必再庸人自擾,難道我們之間的問題還不夠多嗎?」
宮千巧一震。
是啊!不只香雲,橫亙在他倆中間的,從來是一個更巨大的影子,而那個人是根本連提都不能提的……
「我真後悔……嫁給你。」
說出這句話後,她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宮千巧望著瑞祥的背影,一時注意到的,竟是他寬白大袖下突然地雙拳緊握。
但是他仍舊沒有回頭,只是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