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外,迴廊裡,見左右已無外人後,宮千巧掙脫了瑞祥的手。
「別這樣。」宮千巧道:「在宮廷裡頭,禮儀要端正,不好拉拉扯扯的。」
「怪了,我扶自己的妻子,又不是調戲宮女,有什麼好避嫌?」瑞祥修眉一挑,顯然不悅。
宮千巧不說話了,然而瑞祥瞧出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心中竟好似有塊什麼梗住了似地,索性道:「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盡可明白說完,不必打啞謎還橫眉豎目,省得我看了難受。」
「我橫眉豎目?」宮千巧愣了一下,一股微怒生出,終究是年少心性,管束不住心中的苦與怨,一聲冷笑自喉間逸出,鎮靜又深沉地丟出一句無比負氣的重話。
「是的,我橫眉豎目,看起來很醜惡、很不堪吧?但我再怎麼端莊大雅、貞靜賢淑又有用嗎?入得了你英親王爺的心眼兒嗎?不、不可能……」她搖頭苦笑。「不可能此得上你心中那天下無雙、蕙質蘭心的皇后嫂嫂的!」
說出來了……說出來了!
看到瑞祥錯愕、驚怒交加的眼神,宮千巧如遭雷擊一般地定住不動了。她那是什麼樣的話啊!這下子終於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村野妒婦了不是?
在那一瞬間,比回話更快的,是瑞祥的手,他的眼神瞬間降到了冰點,霍地抓起了宮千巧的皓腕,指勁大得彷彿骨頭都幾欲碎裂、教人不住生疼。
「我真沒想到,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他咬著牙道。「現在還在皇宮裡頭,這種有傷皇后懿德的事你也做得出來?虧得皇后如此對你!」
倉皇地看著他鷹鷲般的眼神,宮千巧終於無力偽裝地崩潰了,眼淚就這麼一顆一顆地從眼眶奔流而出,淚壞了粉妝、淚濕了香腮……
「沒錯,皇后姊姊待我好……」宮千巧哽咽中又帶著自嘲地道:「你一開始也待我好,可、可是……皇后姊姊待我好是因為她把我當成妹妹,你……你呢?就算待我好,可你何曾真把我當成你的妻子?」
「你……」
「如果你一開始就表明不願意娶我,我就不會對得到你的感情抱有一絲奢望……滿皇城的王公親貴、滿朝的文武重臣,哪個不想把女兒嫁給你?哪個不想和你親上加親?我宮千巧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說到這裡,她已然再顧不了顏面,痛哭失聲。
望著她的模樣,瑞祥無比怔愕,這是他從沒見過的宮千巧……或者該說,從沒有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失態放聲……
「難道要我跟你道歉嗎?」瑞祥突然開了口,雙目灼灼地盯視著眼前的女子。「很抱歉我沒有早些遇見你?很抱歉我不該因為皇后的勸解答應了與你的婚事?千巧,我只能告訴你,尊貴如我、顯赫如我,也有太多無法選擇、不能掌握的事情,我盡可能的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如此一來,只能身不由己,你懂嗎?身不由己啊!」
「你……你的道歉,就是『身不由己』?」他明明可以選擇、可以拒絕的不是嗎?千巧笑了,一陣眩暈湧上,踉蹌難行,淚水復又模糊了她的視線,掩去了瑞祥的形容,她再也看不清。
「好……好一個身不由己……」她仰著頭,看向天空,啊……天空仍是那麼蔚藍,雲朵也潔白依舊,怎麼……怎麼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宮千巧了呢?
哭已無聲、笑也無聲,她懵了。
「王爺……我……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她轉過頭,望著瑞祥胸前那塊象徵親王身份的團龍補子,語氣再也沒了方纔的聲嘶力竭。
「那就回王府。」
「我不想這麼快回去。」宮千巧視線上移,對上了他的眼睛。「反正我一輩子都葬在那裡了不是?」
一陣煩躁湧上,瑞祥突然恨死了這麼對他的宮千巧,為什麼?為什麼她就不能乖順些、認命些地等著他的垂愛?那麼也許他就不會像現在一樣激盪難平、波濤洶湧,他想將她緊緊地抱進懷中,制止她再說出那些心碎欲絕的話,可是偏偏他又伸不出手,只想逃開她,逃得遠遠、遠遠的,好讓自己又回復往日那個無法被動搖、不起波瀾的英親王……
逃。
幾乎是下意識地,這字眼一出現在腦海中,下一秒瑞祥就開口了。
「放心吧,就算你回去了,我也不會待在王府裡。」他語氣僵硬地說道。「皇上方才示下,要我到南都去賑災,即刻就得啟程,不得拖誤。」
宮千巧聞言一呆。
他要走?
望著她無助怔然的雙目,瑞祥心一抽,不由握緊了雙拳。那種窒人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因為一個人而狠狠激盪的紊亂,竟又再度充斥了他的心房……不……他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必須避開,一定要避開才行……
於是他冷肅臉孔,好讓千巧看不透他的心緒,看不透其實是他想逃。
「為了讓你冷靜下來,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陣子比較好,我希望在這段期間內,你能好好思考身為一個王妃的福分有多麼不易,只要你安安分分,就有享不盡的富貴尊榮,只要你想得開,乖乖的當我的妻子,我就會好好的待你。」瑞祥再也無話,一個轉身就離去了。
看著他那不可攀的頎長背影,一步一步地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宮千巧只覺心中漲滿了說不出的痛。
「看不見……摸不著……可……可它懸在心上啊……」
風兒彷彿也欺她單薄,襲得她渾身冷涼、簌簌而顫,那鼻頭一駿,眼淚又如同斷線珍珠似地滾出眼眶,直落塵土,宮千巧不禁伸出了雙手,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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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王府,像一座空城,那麼寂寞,那麼淒涼,儘管裡頭的每一件擺設傢俱都是那麼的華美精緻,然而對宮千巧來說,卻是毫無意義的,她覺得自己整個心都被掏空了、不見了,也找不得誰要去,因為是她自己弄丟的呵!
「真真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啊……」她低笑自嘲,看著那面溫潤的手拿木質妝鏡,輕輕觸摸,要不是這把鏡子招來的緣,她今天能成英親王妃?要不是這把鏡子招來的孽,她又怎會落得一個空心王妃的下場?
「啟稟王妃,內醫院的人來了。」丫鬢煙兒走了進來。
「內醫院?」宮千巧疑惑。「我並沒有叫人來啊……」
「御醫說是皇后娘娘吩咐的。皇后娘娘見您身子似乎頗為不適,又怕您逞強,所以這才……」
宮千巧歎了口氣。「皇后姊姊的深恩厚意,使人難以推拒呵……罷了,你去領他進來吧!」
煙兒連忙去了,宮千巧於是扶著腰走到桌子旁邊呆呆出神。
打她回到王府,瑞祥便已不見了蹤影,逕自啟程去了南都。她已提不起勁去問下人們王爺有沒有交代什麼事情,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是專門給她的,因為她曉得,那些終究不過是場面話,與他的真心毫不相干,也與回應她的渴念毫不相干。
「王妃,御醫來了。」煙兒在門口喚著,只見她身後領著一位身穿官服、白髮銀鬚的老者,後邊還領著一個背著診療箱子的小男孩,三個人前後有序地走入廳中。
「王妃福安。」
「不必多禮,請御醫安座,煙兒,看茶。」
打過招呼後,那跟著老御醫來的小男孩便從診療箱中拿出一些器具,按序擺放好讓御醫方便取用,忙碌懂事的模樣讓宮千巧不禁看得出神,直到他走近她身邊,將號脈用的擱腕枕頭擺到她手下時,她才猛然醒神,連忙吩咐。
「煙兒,拿些甜點給這個孩子吧。」她一邊說,一邊直接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那御醫見她如此不講究虛禮矜貴的那一套,又加之憐弱惜幼,不由露出了微笑。
「王妃真是爽朗大方,不用隔屏懸絲,對個小學徒又這麼親切,屬下還從沒見過像您一般的主子呢!」
宮千巧笑了笑。「我從小在西北長大,那兒別說是個大夫了,就是個土郎中,大家也都當成活神仙供奉呢!有得醫生看就要謝天謝地了,哪講究得了那麼多莫名虛禮。你就看吧,有什麼毛病沒有?」
那大夫於是一手按腕,一手捻著鬍鬚便閉上雙眼號起脈來,過了一會兒後,這才睜開眼睛,臉上似喜非喜、似憂非憂的神色令人頗覺不安,煙兒心焦地看著老御醫搖頭晃腦,一邊思索一邊開藥方,藥方寫好了,也不講解,還細細地晾高吹乾,這麼磨了半晌,才轉過身來,然而卻也不是要宣佈答案。
「敢問王妃,近日是否常覺眩暈,腰酸腿軟?」
宮千巧一愣。「您不說我還沒注意,是常常如此。」
「會嗜睡、怕腥、時常想吐嗎?」
「也會,不過這些症狀有歸有,倒不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