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晚上陪著意外相見的艾公子笑著烤魚,直到暮星沉去曉星升起的春兒,才睡了一、兩個時辰就迫不及待爬起來,興匆匆地揉著麵團,強壓抑著心頭快迸出的喜悅和期待,蒸好了饅頭就往這艾府送來。
拜艾老爺厚賞所賜,她現在只要揉蒸送給艾府的二十顆饅頭就成了,不過這還不是她今早芳心竊喜難掩雀躍的原因。
而是她渴望見到某一個人哪!
昨晚分享了那麼美好、開心的一夜,他後來可睡得好?夢裡可曾有片刻想起她,夢著她?
她羞紅著小臉,拚命吸氣、吐氣,小手不時扇去頰上不斷升起的紅暈燥熱。
「哎呀,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不過就是烤條魚喝些茶,談談笑笑的一個晚上,怎麼見得人家就非得記掛在心上不可呢?」她告誡自己。
但是不知怎地,她自己可是深深地記掛在心頭,再也難以等閒視之了。
來到艾府,未見到艾老爺,倒是見到友善的傭僕一路上好意帶領指點,直接引導她進了駱棄居住的「七棠樓」。
為什麼喚作七棠樓?大戶人家書讀得多,果然連起個名字都這般深奧。
她不禁想到自家姊妹兩人的名,是起自「春、聯」兩字,比較之下,真是那個叫做什麼來著?
「就是妹妹嘴裡吟過的那個什麼形什麼拙的,應該對吧?」她搖搖頭,心下又煩悶抽緊了。「唉,妹妹有才又有貌,我卻是個大字識不了一擔的粗人,看來以後妹妹會成為爹那樣的讀書人,而我這壞胚子只能墮落到走娘那樣的路子。」
她忽然感慨得不得了。
但是她不服,在命運面前,她絕不輕易屈服。
「你到七棠樓這裡做什麼?」
一個冷冷不悅的聲音響起,驚醒了春兒紊亂的思緒,也震得她有一乍然的恍神。
春兒猛然抬頭,在覷著他高大的玄色衫影之際,心頭陡熱。
他就在那兒,高大,挺拔,眼神深邃,帶著一絲絲慍怒,還有一絲絲不願承認的思索和詫異。
彷彿訝異美麗的她怎會此時出現在他眼前?又像是驚喜,又像是惱怒與困擾。
春兒曾設想過千百次,關於他再見到她時會說的話,但是決計不是這個!
她胸口一疼,黯然地低下頭來。
傻瓜,就說了她是一相情願、胡思亂想吧?他怎麼可能把昨夜放在心上,以為有什麼不一樣?他又怎麼可能認為她美麗?他可是富豪子弟,她則是陋巷村姑,就算名聲同樣的壞,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她究竟在想什麼?希冀什麼?奢求什麼?
「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駱棄緩緩放下手上的小鏟子,腳下的藥田奇花異草散發著淡淡的花草香氣,混合飄蕩出某種迷離奇幻誘惑的味道。
她就在那兒,雪淨嬌艷的臉蛋上憔悴憂傷,月牙色舊衫裹出一身清瘦伶仃──
他咬牙切齒不願承認自己被深深地撼動、激盪了。
今早父親眼光曖昧、言詞閃爍,在探聽著他對於柳春兒的印象如何。
原本昨夜的笑意彷彿還迴盪在他心底,但是在聽見父親刻意的詢問後,他恍然大悟到這一切原是爹的安排。
他就那麼有把握,自己一定會被柳春兒的美麗吸引嗎?
可惡!他續不續絃是他的自由,在經歷了上一段情傷痛苦後,怎麼爹還會以為他願意再為另一個女人托付真心?
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那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白癡。
是!就算他兩個好友續絃後過得幸福極了,就算他也曾想過或許有一天,會有個真心相待的好女人能夠住進他心底,抹去他曾有過的心戀傷痕。
但是絕不是現在,也絕不會是俗麗的柳春兒。
他近乎賭氣地對父親冷冷撂下一句話──
「我是絕對不可能會對一個美麗卻空無腦袋的村姑俗女動心的!」
而現在,她卻又出現在他面前,帶給他的震盪還不只一些些。
在他無情地吐出冰冷的排斥之詞後,春兒美麗的眼眸裡盛滿孤寂和等待,滄桑和無力……黑瞳底熾烈燃燒的火焰恍若虛弱飄搖在寒風中,即將熄滅消失。
他心一痛,昨夜點點滴滴又浮現在眼前。
昨晚,她笑得多麼燦爛可愛無憂,所有滄桑與倦意和世故全消失無蹤,她終於顯現出青春無邪稚嫩的本色。
他卻狠心地將這一切又全盤打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低下頭,顫抖著斂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渴盼。
駱棄五臟六腑全數揪疼絞擰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緩緩走向她,大掌輕輕托起她低垂的小臉,專注而深刻地凝視搜尋著。
「你哭過。」他眉頭深蹙,心底有一絲愧疚。
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春兒怔怔地仰望著他,因他掌心的熱度和力量而震驚,也因他溫暖的男兒氣息深深包圍住自己,背脊情不自禁掠過一陣戰慄。
並不是恐懼,並不是畏縮,而是一種奇異的、陌生的酥軟慄然,自心底而起,最後湧至她頭臉,在她粉嫩的雙頰上悄悄綻放開了兩朵緋緋嬌艷的紅霞。
「對不起。」她不知怎地靦腆羞赧了起來。
老天,她這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靦腆呢,怎麼今天卻心慌意亂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向我道歉?」他輕聲問。
她呆呆望著他。
他為什麼對她好溫柔?他剛剛不是很討厭她的樣子嗎?不是把昨夜的美好全忘了嗎?
「我、我也不知道。」她忽然想哭,激昂沸騰的胸口鼓蕩得好緊好緊。
她多麼想撲進這個只見了幾次面,卻像已相識一生一世般的偉岸男人懷裡。
疲憊、淚水、蒼涼……對人生的無能為力和精疲力竭彷彿統統可以向他傾吐一盡。
可是……不行。
她從沒有一時半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尤其在經過昨晚和今天後。
春兒極力收拾起激盪洩漏的心情,掩去渴望祈盼的顏色,強自一笑。
「我給你送饅頭來了。」她低低道。
駱棄深深凝視著她,半晌後,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像是要揮去自己也感莫名的悸動。
「為什麼又給我送饅頭來?」他輕輕放開她,但指尖卻好似仍留有她肌膚的細膩和香氣。
「這是艾老爺的意思。」她溫和地補了一句:「你也應該吃點東西。」
「我沒有不吃。」他轉身走向藥田,修長的雙腿輕而易舉就和她打開了距離。「你昨晚還瞧見我吃了烤魚,忘了嗎?」
春兒怔忡地佇立在原地,不知他這樣是否叫拒絕?
可是他自己又提起昨晚的事,原來他也沒有忘記呀!
春兒一顆心忽喜忽悲,不知該繼續因期待而跳動,還是該認命死心地消極下去?
「你要我站在小徑上吃嗎?過來。」他頭也不回地道,「這裡有亭子。」
「噢。」她恍然,芳心頓時大大雀躍了起來,背起口袋子就追了上去。
有蝴蝶!
不只翩翩然飛舞在身邊,更翩翩然輕舞在她胸前……
第四章
「你種的是什麼花草?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顏色,也從沒聞過這樣蕩漾的香氣呢。」
「這些都是藥草。」
春兒與駱棄坐在亭子裡的石椅上,他吃著她親手揉蒸出來的饅頭,她看著他親手培栽種植的花草。
晨風輕送,五顏六色的花兒共草頻頻搖首,香氣四起,悄悄沁鑽人鼻腔心間。
春兒這一生,從未像此刻感到那般寧靜、恬然、自在過。
如果可以,就算化做他栽植的一株綠草紅花,就這麼永遠棲身在此也甘願。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嘗著饅頭,目光銳利地關注著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
「為什麼歎氣?」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這不太像昨天的你。」
印象中,她應該是紅灩灩得如同五月榴火,潑辣、生動、絕艷、大膽,彷似天不怕地不怕。
端的是美得驚心動魄,昂首闊步。
或是像昨夜,清靈皎潔純稚得像個小女孩,一點點小事都能捧腹大笑仰倒在草地上。
「是不一樣。」春兒承認,輕聲道:「昨天以前的我理直氣壯地認為,命運是可以靠雙手改變的,但是今天的我,精神耗損力氣用盡,已經不敢再確定任何事了。」
正如她滿腹心意一片巧思,努力揉出的藥草饅頭有誰欣賞?珍惜?
也許世事全是如此吧,好與不好,契合與否,全憑那虛無縹緲的緣字,她恐怕今生今世都注定精疲力竭也討不了好。
希望一寸寸被命運斷折。
看著她落寞蕭索的神情,駱棄心底莫名被擊痛了。
「發生了什麼事?」
她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眨了眨濕熱的眼睛,搖了搖頭。「不談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種了這麼多的藥草,原來你是大夫呀。」
他靜靜凝視著她,想追問,卻又知道現在不是最好時機。
何況交淺言深,他有什麼身份追問她的心事?就因為他們倆吃過同一條烤魚,用過同一隻喝茶的杯子嗎?
「我不是大夫。」他只能捺下微微焦慮的關切之情,平靜地為她介紹那片藥田。「只是喜歡研究藥草。像那端開出小黃花的挺秀之草,喚作『不寐草』,顧名思義,能讓人保持清醒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