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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蔡小雀

  昨兒晚上陪著意外相見的艾公子笑著烤魚,直到暮星沉去曉星升起的春兒,才睡了一、兩個時辰就迫不及待爬起來,興匆匆地揉著麵團,強壓抑著心頭快迸出的喜悅和期待,蒸好了饅頭就往這艾府送來。

  拜艾老爺厚賞所賜,她現在只要揉蒸送給艾府的二十顆饅頭就成了,不過這還不是她今早芳心竊喜難掩雀躍的原因。

  而是她渴望見到某一個人哪!

  昨晚分享了那麼美好、開心的一夜,他後來可睡得好?夢裡可曾有片刻想起她,夢著她?

  她羞紅著小臉,拚命吸氣、吐氣,小手不時扇去頰上不斷升起的紅暈燥熱。

  「哎呀,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不過就是烤條魚喝些茶,談談笑笑的一個晚上,怎麼見得人家就非得記掛在心上不可呢?」她告誡自己。

  但是不知怎地,她自己可是深深地記掛在心頭,再也難以等閒視之了。

  來到艾府,未見到艾老爺,倒是見到友善的傭僕一路上好意帶領指點,直接引導她進了駱棄居住的「七棠樓」。

  為什麼喚作七棠樓?大戶人家書讀得多,果然連起個名字都這般深奧。

  她不禁想到自家姊妹兩人的名,是起自「春、聯」兩字,比較之下,真是那個叫做什麼來著?

  「就是妹妹嘴裡吟過的那個什麼形什麼拙的,應該對吧?」她搖搖頭,心下又煩悶抽緊了。「唉,妹妹有才又有貌,我卻是個大字識不了一擔的粗人,看來以後妹妹會成為爹那樣的讀書人,而我這壞胚子只能墮落到走娘那樣的路子。」

  她忽然感慨得不得了。

  但是她不服,在命運面前,她絕不輕易屈服。

  「你到七棠樓這裡做什麼?」

  一個冷冷不悅的聲音響起,驚醒了春兒紊亂的思緒,也震得她有一乍然的恍神。

  春兒猛然抬頭,在覷著他高大的玄色衫影之際,心頭陡熱。

  他就在那兒,高大,挺拔,眼神深邃,帶著一絲絲慍怒,還有一絲絲不願承認的思索和詫異。

  彷彿訝異美麗的她怎會此時出現在他眼前?又像是驚喜,又像是惱怒與困擾。

  春兒曾設想過千百次,關於他再見到她時會說的話,但是決計不是這個!

  她胸口一疼,黯然地低下頭來。

  傻瓜,就說了她是一相情願、胡思亂想吧?他怎麼可能把昨夜放在心上,以為有什麼不一樣?他又怎麼可能認為她美麗?他可是富豪子弟,她則是陋巷村姑,就算名聲同樣的壞,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她究竟在想什麼?希冀什麼?奢求什麼?

  「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駱棄緩緩放下手上的小鏟子,腳下的藥田奇花異草散發著淡淡的花草香氣,混合飄蕩出某種迷離奇幻誘惑的味道。

  她就在那兒,雪淨嬌艷的臉蛋上憔悴憂傷,月牙色舊衫裹出一身清瘦伶仃──

  他咬牙切齒不願承認自己被深深地撼動、激盪了。

  今早父親眼光曖昧、言詞閃爍,在探聽著他對於柳春兒的印象如何。

  原本昨夜的笑意彷彿還迴盪在他心底,但是在聽見父親刻意的詢問後,他恍然大悟到這一切原是爹的安排。

  他就那麼有把握,自己一定會被柳春兒的美麗吸引嗎?

  可惡!他續不續絃是他的自由,在經歷了上一段情傷痛苦後,怎麼爹還會以為他願意再為另一個女人托付真心?

  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那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白癡。

  是!就算他兩個好友續絃後過得幸福極了,就算他也曾想過或許有一天,會有個真心相待的好女人能夠住進他心底,抹去他曾有過的心戀傷痕。

  但是絕不是現在,也絕不會是俗麗的柳春兒。

  他近乎賭氣地對父親冷冷撂下一句話──

  「我是絕對不可能會對一個美麗卻空無腦袋的村姑俗女動心的!」

  而現在,她卻又出現在他面前,帶給他的震盪還不只一些些。

  在他無情地吐出冰冷的排斥之詞後,春兒美麗的眼眸裡盛滿孤寂和等待,滄桑和無力……黑瞳底熾烈燃燒的火焰恍若虛弱飄搖在寒風中,即將熄滅消失。

  他心一痛,昨夜點點滴滴又浮現在眼前。

  昨晚,她笑得多麼燦爛可愛無憂,所有滄桑與倦意和世故全消失無蹤,她終於顯現出青春無邪稚嫩的本色。

  他卻狠心地將這一切又全盤打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低下頭,顫抖著斂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渴盼。

  駱棄五臟六腑全數揪疼絞擰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緩緩走向她,大掌輕輕托起她低垂的小臉,專注而深刻地凝視搜尋著。

  「你哭過。」他眉頭深蹙,心底有一絲愧疚。

  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春兒怔怔地仰望著他,因他掌心的熱度和力量而震驚,也因他溫暖的男兒氣息深深包圍住自己,背脊情不自禁掠過一陣戰慄。

  並不是恐懼,並不是畏縮,而是一種奇異的、陌生的酥軟慄然,自心底而起,最後湧至她頭臉,在她粉嫩的雙頰上悄悄綻放開了兩朵緋緋嬌艷的紅霞。

  「對不起。」她不知怎地靦腆羞赧了起來。

  老天,她這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靦腆呢,怎麼今天卻心慌意亂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向我道歉?」他輕聲問。

  她呆呆望著他。

  他為什麼對她好溫柔?他剛剛不是很討厭她的樣子嗎?不是把昨夜的美好全忘了嗎?

  「我、我也不知道。」她忽然想哭,激昂沸騰的胸口鼓蕩得好緊好緊。

  她多麼想撲進這個只見了幾次面,卻像已相識一生一世般的偉岸男人懷裡。

  疲憊、淚水、蒼涼……對人生的無能為力和精疲力竭彷彿統統可以向他傾吐一盡。

  可是……不行。

  她從沒有一時半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尤其在經過昨晚和今天後。

  春兒極力收拾起激盪洩漏的心情,掩去渴望祈盼的顏色,強自一笑。

  「我給你送饅頭來了。」她低低道。

  駱棄深深凝視著她,半晌後,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像是要揮去自己也感莫名的悸動。

  「為什麼又給我送饅頭來?」他輕輕放開她,但指尖卻好似仍留有她肌膚的細膩和香氣。

  「這是艾老爺的意思。」她溫和地補了一句:「你也應該吃點東西。」

  「我沒有不吃。」他轉身走向藥田,修長的雙腿輕而易舉就和她打開了距離。「你昨晚還瞧見我吃了烤魚,忘了嗎?」

  春兒怔忡地佇立在原地,不知他這樣是否叫拒絕?

  可是他自己又提起昨晚的事,原來他也沒有忘記呀!

  春兒一顆心忽喜忽悲,不知該繼續因期待而跳動,還是該認命死心地消極下去?

  「你要我站在小徑上吃嗎?過來。」他頭也不回地道,「這裡有亭子。」

  「噢。」她恍然,芳心頓時大大雀躍了起來,背起口袋子就追了上去。

  有蝴蝶!

  不只翩翩然飛舞在身邊,更翩翩然輕舞在她胸前……

  第四章

  「你種的是什麼花草?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顏色,也從沒聞過這樣蕩漾的香氣呢。」

  「這些都是藥草。」

  春兒與駱棄坐在亭子裡的石椅上,他吃著她親手揉蒸出來的饅頭,她看著他親手培栽種植的花草。

  晨風輕送,五顏六色的花兒共草頻頻搖首,香氣四起,悄悄沁鑽人鼻腔心間。

  春兒這一生,從未像此刻感到那般寧靜、恬然、自在過。

  如果可以,就算化做他栽植的一株綠草紅花,就這麼永遠棲身在此也甘願。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嘗著饅頭,目光銳利地關注著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

  「為什麼歎氣?」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這不太像昨天的你。」

  印象中,她應該是紅灩灩得如同五月榴火,潑辣、生動、絕艷、大膽,彷似天不怕地不怕。

  端的是美得驚心動魄,昂首闊步。

  或是像昨夜,清靈皎潔純稚得像個小女孩,一點點小事都能捧腹大笑仰倒在草地上。

  「是不一樣。」春兒承認,輕聲道:「昨天以前的我理直氣壯地認為,命運是可以靠雙手改變的,但是今天的我,精神耗損力氣用盡,已經不敢再確定任何事了。」

  正如她滿腹心意一片巧思,努力揉出的藥草饅頭有誰欣賞?珍惜?

  也許世事全是如此吧,好與不好,契合與否,全憑那虛無縹緲的緣字,她恐怕今生今世都注定精疲力竭也討不了好。

  希望一寸寸被命運斷折。

  看著她落寞蕭索的神情,駱棄心底莫名被擊痛了。

  「發生了什麼事?」

  她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眨了眨濕熱的眼睛,搖了搖頭。「不談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種了這麼多的藥草,原來你是大夫呀。」

  他靜靜凝視著她,想追問,卻又知道現在不是最好時機。

  何況交淺言深,他有什麼身份追問她的心事?就因為他們倆吃過同一條烤魚,用過同一隻喝茶的杯子嗎?

  「我不是大夫。」他只能捺下微微焦慮的關切之情,平靜地為她介紹那片藥田。「只是喜歡研究藥草。像那端開出小黃花的挺秀之草,喚作『不寐草』,顧名思義,能讓人保持清醒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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