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書館時,當喬石埋首於報紙的微縮資料時,偶爾也會抬頭,朝同樣專注尋找蛛絲馬跡的矢島薰瞥去一眼。
她工作的時候很認真,架起黑框眼鏡的秀顏顯得很嚴肅,擱在桌角的罐裝果汁還有八分滿,看來只喝了幾口。
她是那種工作時,連飯也忘了吃的女人吧。
一念及此,喬石不禁輕輕歎息。
他上一任女友就是這一型的,她是出版社的編輯,負責校對他的書,偶爾給些建議。
在兩人討論書中章節的安排時,他偶爾會有一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想法,總會遭她一本正經地駁回。
真是奇怪,他怎麼會愛上那種一點不懂生活情調的女人呢?他這人一向主張人生就要過得隨性自在啊。
再度重重歎息一聲,他擲落拿來記下摘要的筆,後背放鬆地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放在腦後,閉眸養神。
「……你累了嗎?」她略帶不贊同的嗓音揚起。
她嫌他工作不賣力吧?
他想,對自己微微一笑,「我餓了。」
「餓了?」她一怔,下意識地瞥瞥腕表,都晚上七點多了。
她環顧四周,原本四處散坐著讀友的圖書館,如今只剩下夜間工讀的學生館員和他們兩人。
「該走了吧?」他望向她,「圖書館也差不多要關門了。」
「這家圖書館開到晚上九點半。」她直覺地應道。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讓我可憐的肚皮餓到那時候吧?」他皺眉,一副又無奈又無辜的模樣。
她望著,微微失神,「可是──」
「走吧。」他站直挺拔的身子,開始收拾東西,「中國有句俗諺,『吃飯皇帝大』,人生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
「可是──」
「別可是了,去吃飯吧。」收拾完自己的東西後,他順手收拾起她的東西來,一股腦全塞入她的公事包。
「可是還有那麼多報紙還沒查看……」
「放心吧,我全燒進迷你光碟了,回去再看吧。」他朝她微笑,跟著握住她玉手,不由分說地拉她起身。
「你──」她身子一僵,愕然低頭,望著緊緊裹住她手的大掌。
他渾然未覺,逕自為她提起公事包,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出圖書館,還對櫃檯年輕的女工讀生送去一抹迷人的微笑。
她匆匆跟著他,一面感覺胸膛不可思議地震動,一面又忍不住氣憤他對工讀生展露的笑容。
他一定要對每個女人都這樣施展魅力嗎?從八十歲到十八歲,他獵艷的範圍還真不是普通的廣啊。
「怎麼樣?你想吃什麼?」
「我──」深秋的夜風襲來,冷得她不禁微微一顫,「我想吃……」就連嗓音也顫抖起來。
「冷嗎?」他問,一面將公事包遞回給她,解下隨意披在自己肩上的米色圍巾,輕柔地在她頸上一繞。
暖意由靠近毛料圍巾的臉頰開始,竄過全身上下,她低頭,眸光不覺再度調向兩隻交纏的手。
他依然緊握著她,絲毫沒放開的意思。
他是故意的?還是只是純粹忘了?
「要不我們隨便找一家餐廳好了,嘗嘗當地的家常菜……」
「我想吃你做的東西!」她突如其來地說道。
「什麼?」他一怔。
她同樣一怔,不明白自己怎會衝口而出這樣的要求。
「我想……其實你做的菜挺好吃的──」她徒勞地想解釋,玉頰發燒,與他緊握的柔荑則微微泛出汗珠,「我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那麼擅長烹飪──」未完的嗓音消逸在風中。
喬石笑了,伸手抬起她下頷,星眸定定直視她,不容她閃躲,「你該不會愛上我做的料理了吧?」
她蹙眉,「什麼意思?」
「要抓住一個女人的心,首先抓住她的胃羅。」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
「是嗎?」喬石凝睇她,良久,「喂。」
「怎樣?」
「你該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什麼?」她一驚,翠眸倏地圓睜。
「我說,你該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他竟然還好整以暇地重覆!
矢島薰狠狠瞪他,「自戀狂!我只是說你做的菜還不錯而已。」用力甩開他的手,「這樣就以為女人喜歡上你了,未免太幼稚了吧?」
「幼稚?」他輕輕佻眉。
「幼、稚。」她以一記冰寒的眼神強調,「你都已經三十二歲了吧?還玩這種自以為是的遊戲。」
「幼稚。」他低聲重覆,彷彿細細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義,半晌,星眸一揚,「這就是你對我的感覺嗎?」
「不錯。」
「嗯。跟她一模一樣啊。」
「她?」
「我女朋友。」他微微苦笑,「她也曾經這麼批評過我。」
女朋友?他有女朋友了?
奇特的酸意流過矢島薰心底。
你這樣莫名其妙的男人居然也能交到女朋友?
她想這麼嘲弄他,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只覺得胸膛莫名緊窒。
「我已經跟她分手了。」低啞的嗓音在夜風中迴旋,「正確地說,她甩了我。」
「她──甩了你?」
「嗯。」他點點頭,忽地輕輕一笑,跟著邁開步履,大踏步往前走。
她凝望著他灰色的背影,在蒼茫的夜色下,那裹著深灰色風衣的形影似乎不像之前那麼瀟灑帥氣,反倒蘊著某種淡淡的惆悵況味。
她望著他,半晌,揚起右手撫住自己胸膛。
這是什麼感覺?心疼嗎?為什麼胸口會揪得如此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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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作夢。
夢中,她回到初中美麗的校園,回到那年熱鬧的百年校慶。
佈置得美輪美奐的舞台上,她的好友梁冰與裴藍正演繹著她改編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可她這個編劇兼副導演卻心不在焉,柔潤如碧玉的眼眸總是有意無意飄向坐在最前面幾排,一個俊帥好看的少年。
少年來自隔壁男校,是擔任學生會主席的風雲人物,風靡了鄰近數所學園的無數少女。
包括她。
她其實偷偷喜歡他好久了,卻一直把這樣的暗戀心情藏在心底,封在最深處,不容人輕易發現。沒有人知道她喜歡他,尤其,不能讓他知道。
因為他絕不會喜歡她的,不會喜歡一個綁著兩條長辮子,還戴著黑框眼鏡,只會呆呆讀書的女孩。
可他卻看向她了,燦亮的藍眸凝視她好一會兒,然後轉過頭去,低聲跟他的朋友說些什麼。
兩人都笑了,笑聲雖然遠,卻仍然狠狠刺入她柔軟的心。
他們笑什麼?笑她嗎?笑她土氣嗎?
她一直這麼暗自想著,既惶惑又不安,甚至連她編寫的戲劇進行到那篤定會掀起騷動的那一幕時,她還茫然地凝定原地。
道具組準備的假血誇張地噴出,前面幾排的貴賓都沾上了,臉上神情皆是錯愕。咒罵、尖叫以及大笑聲充斥禮堂,她只是置若罔聞,怔怔看著她在心中嚮往已久的男孩朝她走來。
「嗨,我想認識你。」他低低地說,深邃的藍眸定定持住她。
她一下子便投降了,陷在那對宛若蔚藍海洋的眼眸,無助地浮沉。
她好喜歡他啊,從沒想過他竟然會主動找她攀談,沒想到他會連續約會她數次,甚至帶她到一般少年男女最愛的約會聖地──首都遊樂園。
可也就在那座遊樂園裡,她終於知道自己不過是他遊戲的對象,他只是跟朋友打賭,賭自己一定可以輕易把到她這個全國模擬考第一的秀才。
他真正想追求的,是十四歲便出落得美若天仙的裴藍,她,不過是他取樂的對象而已。
她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少年取樂的對象而已──
「我討厭男人。」多年後,她曾經對好友如此宣稱。
「為什麼?」
「記得嗎?那個中學時曾經因為打賭跑來追求我的男孩?」
「嗯,記得啊。」
「他前幾天忽然又出現了,不但打電話給我,還守在我家門前等著送我玫瑰花。」
「真的?那你怎麼做?」
「我把他的花束接過來,當場拋入附近的垃圾桶。」
「什麼?薰,你未免也太無情了吧。」
「無情?哈,難道你們以為他真的想追我?」
「不是嗎?」
「只是因為我的身份而已。」冰冷的嗓音靜定地穿透好友耳膜,同時緊攫她的呼吸,「因為我老爸現在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理大臣啊。」
因為她現在貴為總理大臣的干金,所以從前那些棄她如敝屣的男人忽然一個個出現了,排隊等著追求她。
男人,要不是想追求她以獲得平步青雲的憑藉,要不就視她這個女強人為嚴重威脅,有意無意地排擠她。
哼,真是下流的生物啊……
「我討厭男人──」她啞聲呢喃,好一會兒,忽地從夢中醒覺。
她眨眨迷濛的雙眼,有半晌搞不懂自己在哪兒,數秒後,終於認清自己原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倏地直起上半身,溫暖的白色絨毛毯跟著她的動作掉落一角,無助地攀附沙發。
有人幫她蓋上了毛毯──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