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微微牽起唇角,一臉似笑非笑地嘲諷說:「是啊!他們不會這麼快就找到我們的。不過……」康王眉頭一挑,語帶譏諷地說:「我們雖然逃得過官兵,卻不一定逃得過狼群。」
馮迦陵看看他,又看看外頭一片漆黑。
她曾聽過荒原上的狼群是最凶狠無情的,他們能否安然在荒野中倖存下來呢?
她想,自己所求的不過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原委。然而,世情卻比她想像得更為複雜詭譎;也許他們這次脫逃之後便再也回復不了往日的生活了。
一思及此,她不禁輕歎了一口氣。
「怎麼?後悔了?後悔救了我,後悔跟著我走,後悔把命交在我手上?」
康王聽見了她的歎息,敏感地反唇譏嘲。
他早該知道不會有人真心地相信他,甚至想要保護他。
馮迦陵搖搖頭。聽見他尖銳急促的問話,她知道他誤解了她的意思。
「您誤會了,我只是有感於世事無常,一切的世俗成規、品第身份,在轉瞬間都能灰飛煙滅……」康王聽了她的話,癡癡地望著她,心裡浮現一種溫暖的感動。
他接口說:「還有人與人的信任……」
「還有感情……」馮迦陵微聲說道。
她的話才說完,便感覺康王的身子一顫。
她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沒放開過。於是她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並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呢!現在王爺把我帶出了平城,就得負責保護我!這是您欠我的!我很少出來狩獵呢,可從來沒見過狼群、聽過狼嚎喔!」
康王見她說俏皮話逗人,也不禁笑了。
「絕對不會讓你少一根頭髮的!」
「還有啊!我很膽小的。如果晚上作惡夢的話,王爺不可以笑話我……」
「別擔心,我會幫你把夢魘驅走的!」他拍拍她的臉,替她撫去灰黑塵埃。
「君子一言……」馮迦陵伸出小指。
「駟馬難追!」康王也伸出小指跟她勾了勾,算是定下了約定。
馮迦陵眼見方纔那種哀傷沉重的氣氛煙消雲散,便想跟他討論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提議:
「王爺,既然我們都睡不著的話,那麼來聊聊,您看好麼?」
「你想聊什麼?」
幾次相處下來,康王已經很瞭解她的個性了。她會在氣氛詫異的時候想辦法化解沉重的氛圍,讓每個人都感到愉快;但是她也不是個事事沒主見的女孩,所以她總是想盡了辦法要瞭解她想知道的事情。
「看起來,『聰哥哥失蹤』跟『您被陷害』這兩件事是有關連的。」
康王點頭表示同意。
「原先我還以為馮聰的失蹤是因為阿雪,現在想來卻像是對我的示警。直到數天前的某個晚上,他突然出現,警告我六月初五有人設下了陷阱要抓我,我才知道他是安然無恙的……」
「如此說來,他留訊要我六月初五到您的別館來,為的是要我幫您,而不是要跟我見面嘍?」
康王點點頭,但卻笑得很詭異。
「不過,那時我一見你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流連徘徊,還以為你就是馮聰說的那個陷阱呢!如果真是這麼遜的陷阱,那我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馮迦陵聞言睨了他一眼,不悅地說:「那你還真是太抬舉我了!」
康王仰頭哈哈大笑。
「唉,現在既然我們已經變成共患難的夥伴,今後你就直接叫我英健吧!」
馮迦陵看看他,笑道:「我可以直呼你的名諱麼!可我更喜歡子推這個名字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但是她不想跟賀連雪一樣喚他「英健」。
康王則稍稍愣住了。他並不明白她的曲折心情,不過倒也覺得這提議不錯。
「哈哈哈!你真是得寸進尺的人,隨便你吧!你覺得愉快就好。」
她發現她很喜歡看見他笑。他長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是十分開朗的面相,一點也不適合愁眉苦臉的。
他被她的視線看得動彈不得,突然間覺得口乾舌燥,無意識地伸出了舌頭舔了舔乾燥雙唇。
「你別再看著我了!」
他的喉頭微動,從唇間逸出低沉沙啞的嗓音,著實嚇了她一跳。
「對……對不起!」她低下頭去,對自己的舉止感到羞愧。
最近她總是這樣,無端端地就會陷入這種亂七八糟的想像之中。
康王見她一臉驚慌的樣子,以為是自己粗聲粗氣嚇壞她了,於是伸手將她攬到胸前,輕拍著安撫她。
她側耳貼著他的胸膛,傾聽著他的心跳,沒來由地卻歎起氣來。
「怎麼了?沒來由地為何歎起氣來?」
「世間事實在是太複雜難解了,我想我這一輩子都搞不懂大家心裡在想什麼。」
康王見她傷春悲秋,」時覺得有趣。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看待世情這麼悲觀——」
「我年紀可不小!阿爹都已經在替我物色夫婿了!」馮迦陵不服氣道。
「那麼,已經有好對象了麼?」康王戲譫地問,臉上儘是嘲諷的表情。
「那當然是……還沒有啊!」馮迦陵洩氣地說:「我的名聲那麼差,誰要娶這樣的媳婦兒?」
康王一聽又呵呵笑了起來。他覺得她真是有趣得緊。
馮迦陵見他笑了,心下不服,嘟著嘴埋怨:
「太過分了!虧我還當你是朋友;沒想到這會你倒嘲笑起我來了!連一點口頭上的勸慰都沒有——」
「我看你是樂得輕鬆!真要是安了門親事給你,或許你會在家裡鬧上幾天幾夜呢!我這是在替你感到慶幸、萬福,怎麼反倒誣賴起我幸災樂禍了?」
馮迦陵吐吐舌頭。
「罷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說得倒是挺貼近的,我還真不知道以後若是被安了親事該怎麼辦呢!」稍一轉念她又問:「說真格的!你會不會覺得為了幾個漢人文官而得罪鮮卑貴族,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一點也不。先祖太武皇帝是個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在位期間四處征戰討伐,奠定了魏國的根基;幫助他打天下的功臣不僅僅是鮮卑勳臣,尚有許多謀定天下的漢人文臣,太武皇帝對他們並未有任何差別待遇。我善待手下的漢人謀士,希望他們將來能為皇兄盡忠、為國家效命,這又有什麼錯呢?難道只因為我的立場與大部分北人不盡相同,他們便要想盡辦法編派罪名給我麼!?」
馮迦陵望著略顯激動的他,心裡有一種感動,說不上來是什麼。或許是因為在這麼艱難的處境中,他還能對自己的立場如此堅定不移,這樣的堅持令她動容吧!
他拿著一根木材,有一搭沒一褡地撥弄著火堆中的灰燼。火光在黑夜中跳動,她靜默地凝望著他。
他的側臉線條分明,映著火焰明暗不定,火光映照著他的側臉輪廓,鑲出一道金色光芒,那感覺竟似天人般華美。他的眼睫低垂,濃密捲翹的睫毛,不知怎地竟勾魂攝魄得引人魅惑;他的鼻樑直挺、嘴寬唇厚,像極了西北石窟中的雕像,十分端正、氣度凜然。
康王受不了她肆無忌憚的目光,若再讓她這樣繼續看下去,要出什麼亂子他可不敢想像。於是他轉移話題道:
「你要不要再歇會兒?離天亮還有好一陣子…!」
「嗯……」她翻身背過身子,閉上了雙眼。受了傷的身體讓她的體力不比以往,她需要更多的睡眠好讓自己盡快復原。
不一會兒,她再度沉沉睡去,獨留下坐在火堆旁的男子,守著夜深直到天明。
? ? ?
翌晨,當她一睜開眼醒來的時候,整間屋子只剩她一個人。
屋外的陽光如此燦爛平和,讓她幾乎要以為昨天的一切只是場惡夢——若不是肩上的傷處還真實地疼痛著。
她奮力站起身,發現左肩似乎沒那麼痛了。心想:他的藥草還真有用哩!
她四處張望,發現康王和馬兒都不見了,頓時,她感到有點驚慌。
他走了麼?獨留下她一人在這林間自生自滅麼?
她想都不想地奔出屋外,尋著林間小徑一邊奔跑一邊叫喊:
「子推、子推!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在林間樹梢迴盪,他的名字化成了回聲,忽遠忽近地飄蕩在空中……
好一會兒,另一邊傳來了馬的嘶鳴聲。
遠遠的,她看見了康王背著日光,騎著馬向她走來。日光為他的身影鑲上金邊,坐在馬背上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英武健偉;初升的旭日拉長了他與馬兒的身影,從遠方逐漸移近至她跟前,慢慢地籠罩了她整個人。
她激動地朝他狂奔而去,直奔到了他跟前,被他一把抱上了馬背。
「怎麼了?跑得這麼急?」
她激動地抓住他的前襟,胸口還劇烈地喘息著。
「我以為你走了。」
「怎麼會?我答應過要帶你安全回城裡去的,我怎麼會自己走了呢?」康王失笑說道。
馮迦陵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