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莫名的加速,最後竟抑制不住的痛了起來。
「唉!」他無聲地喟然長歎。
環顧房內四下,沙發前的小茶几上,還有一個冒著熱氣的牛皮紙袋,裡頭裝著才出爐的糖炒栗子。巧子離開以後,他天天到市場買一包回來放著,希望有那麼一天……應該有那麼一天吧?可以給她吃。
順著小茶几看過去,窗台旁的紫色金露花已然凋零,一如他頹唐的心境。
一抬頭,見到千慧柔情地望著他。
「被打敗了?」她連句玩笑話都問得小心翼翼。
「何止敗,簡直潰不成軍。」
「這可不是三爺的作風,您是百摧不撓的。」
江衡笑得意興闌珊,「去拿壺酒來。」
她本想勸他幾句,但明知自己人微言輕,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只得作罷。
「什麼酒?」
「有什麼喝什麼,人生難得幾回醉。」今夜他只願長醉不醒。
「舉杯澆愁愁更愁。」千慧不幫他取酒,倒是為他沖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
「你懂?你從不談戀愛。」
「但我是女人。」一向謹守本份,從不多話的她,今天卻一反常態,「那個安籐先生是騙您的。」
江衡沒立刻作出回應,只是定定的瞅著她,聽她接著往下說。
「如果我是巧子,明知道您的火爆脾氣,殺人都不眨眼的,這會移情別戀了,瞞著您都來不及,怎還會招搖的叫人把喜帖送到台灣來?那不是擺明著找死?」
千慧見他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又續言道:「巧子比誰都堅貞,她愛您,一口氣愛了十五近十六年,誰有這個耐性?連我都不如。」最後一句剛出口,她俏臉倏地一紅,急急找個借口,「對不起,我去處理一點事。」
「千慧。」江衡驀地抓住她的手,歉然地說:「有些事我很難——」
「我知道,請原諒我的癡心妄想,快去把巧子小姐找回來吧,我們都很高興她成為鏡園的女主人。」趁他不留神,她忙把手抽回來,交入另一隻手的掌心,緊緊握著。
他點點頭,垂下眼臉,再度陷入沉思中。
千慧佇立在他面前,看著以往英姿煥發的他如今卻蒙上了屑灰,忽地惆悵盈懷,心底百般不忍。
「我有一個表妹,在東京。」
「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白問的嘛這是,他幾時給過手底下的人跟他閒話家常的機會。
「我可以請她幫忙,如果您不反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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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外覆玻璃,高達一百四十三公尺的秋田港塔,心情也隨之飛揚起來。
「這是一座多功能巨塔,裡面還有個小型畫廊喲。」芳子拉著巧子的手,像個盡職的導遊,把秋田縣內所有好玩的地方,都詳細介紹一遍。
午後她們游向田澤湖,過瀉民站,在湖畔的餐廳內一邊欣賞山光水色,一邊享用豐盛的餐點。
「好玩吧?」芳子興致勃勃的說:「明天我再帶你到更有趣的地方走走。」
巧子淡笑著吃了一口鮮烤明蝦後,就擱下碗筷。
「不好吃嗎?怎麼不吃了?」
巧子依然噙著淡淡的笑意,抿了抿嘴才開口,「昨天安籐先生來了一通電話,他說你表哥上個月正好有公務到台灣,你順道請他走了一趟鏡園?」
芳子一聽,馬上正色的說:「他都告訴你啦?」
「你認為他應該告訴我什麼?」看著芳子一下斂起笑容,巧子不覺驚心。
「也、也沒有什麼啦,就是……就是……」
「有話請直說,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不必那麼見外。」芳子越是支支吾吾,她就越感到不安。
「好吧,不過,你聽了以後,可別太難過。」芳子把一張之前放在皮包裡的喜帖遞予她,「他結婚了,就在我表哥離開台灣的前三天。」
巧子驀地雙肩一垂,人僵住,呼吸莫名喘促,拎著喜帖的手顫抖得厲害,臉色異常蒼白。
芳子似乎沒瞧出她的異狀,自顧自的又說:「江先生請我表哥代為向你致歉,沒能來得及請你喝喜酒,他說,下次回台灣,他一定偕同他的太太——」
「我身體突然不太舒服,想先回家休息。」巧子再也聽不下去,轉頭就往外走。
芳子張開嘴巴,才想叫住她,忽見靠窗內側的位子上,正站起來一個人,是安籐忠雄。
「你做得很好。」他兩手插在口袋裡,笑得春風無限。
芳子把手伸到他面前,毫不客氣地把他放上來的一疊鈔票塞入皮包內。
「下回要做這種缺德事,別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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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子攔了一輛計程車,倉惶回到家中,看見院子裡停了一部白色轎車,非常眼熟。
是她奶奶的朋友吧,這時候她實在無心應酬,只想躲回房裡,好好的哭他一場。
躊躇了下,她改走側門,悄聲拾級來到二樓,卻見奶奶的房間門敞開著,裡頭傳來愉悅的交談聲。
假使不是奶奶一句「江衡是個什麼東西!」她不會停下腳步,趨前聽個究竟。
「聽說他企圖找我們這邊的工程師幫忙設計紡織機組。」
這是……安籐夫人的聲音?
「哼,好極了,去把那名工程師找來。」山本老太太說話的口氣極為凌厲駭人,「惟有讓那個流氓一敗塗地,他才不會從中搞鬼,破壞潔子的婚事。」
只要紡織機出了問題,他們生產不出布匹,江衡不但在商場上的信用全毀,還會因此賠上巨額違約金。
「我再叫忠雄去處理。」
「對,使力不能只使三分,除惡務盡吶,你要叫忠雄盡量討潔子的歡心。」
這段對話,讓立在門後的巧子聽出一身的冷汗。房裡那個說話語氣狠毒的老太太真的是她的奶奶嗎?
尋回了親人又如何?她不要任何人來左右、干涉她的婚姻。好個表裡不一,始亂終棄的安籐忠雄!
悄悄回到房裡,本來即將決堤的淚水化成了滿腔的怒火,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步路該怎麼走。
她得找個人商量商量。拿起話筒,想想不妥,立刻擱了回去,隔牆有耳,她應該到外面打才保險。
「潔子,你幾時回來的?」山本老太太赫然出現在門口,嚇了她一大跳。安籐夫人走了嗎?
「剛回來。」說假話她可在行,以前在天香樓,她天天和阿喜官鬥智玩把戲,只是沒想到,跟自己的親奶奶也必須這樣,「中午吃壞肚子,你都不曉得那家餐廳的海鮮有多差,芳子還直說好。」
「你怎麼不來和安籐伯母打聲招呼?」山本老太太試探性的問。
「嗄!她來了嗎?可真失禮,我現在就去。」一急倒是找不到鞋子了。
「不用了,人家已經走了。」她不露痕跡的鬆了一口氣,「你玩得還開心吧?」
「不開心。」巧子嘟著嘴,翻了個白眼,假意的說:「奶奶,你知道嗎?芳子今天穿了一件好漂亮的和服,說是花了八十五萬,新裁製的耶。奶奶,你好不好也給我錢,讓我去做一件好不好?」
「好,當然好,我們家的潔子怎麼可以讓人比下去。」山本老太太是最愛面子的,一聽巧子這麼說,馬上叫傭人打電話給裁縫師。
「訂做太慢了,人家芳子是在東京買的,那兒樣式好多,想要什麼樣的都有。」明知她這兩天要到御座石神社參加佞武多祭,巧子卻任性的要求道:「明天你就帶我去買好不好?」
山本老太太精銳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好一會兒,「這好像不是你的個性,回來這些時日,我看你對吃的穿的用的從不挑揀。」
「奶奶的意思是,我變壞了?」巧子撒嬌的說:「人家只是想穿得漂亮些你也有面子,沒想到……如果奶奶覺得潔子太浪費不知節儉,那就算了,沒關係。」
「傻孩子,奶奶怎麼會這樣想。」巧子往她身上一賴,她所有的疑慮就全拋諾九霄雲外了,「奶奶明天有事不能陪你,這樣吧,還是找芳子帶你去,東京她熟,多少也能幫你出點主意。」
「不如找安籐先生,他上班的地方不就在東京,明天我自己帶錢搭車去找他,給他一個大驚喜,你說好不好?」
「這樣……好是好,不過……」山本老太太雖不放心讓她一人獨自前往東京,但拗不過她的哀求,只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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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一整夜巧子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今兒天才濛濛亮,她就起床將自己梳理整齊,坐立難安地待在房裡。
歸心似箭呵!
沒想到日夜期盼的家,竟沒有給她分毫的歸屬感,而那個「異鄉」反倒令她魂縈夢繫,備極思念;是因為那裡有個他,還是十幾二十年的歲月,已讓她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