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杉撐起枴杖,走到石床前望著玉璞,「我們很明白兒的個性,他向來說一是一,他對你的心始終不變。」
「他跟……憐秋比較好吧!」
「唉!玉璞,」杜雲杉疼惜地看她,「怎麼一覺醒來,你變得這麼畏縮了?你過去為了追求幸福不是勇往直前嗎?」趙瞵心心也道:「憐秋年紀還小,他跟憐秋只有兄妹之情,你又何必鑽牛角尖呢?」
玉璞輕歎,「我不知道,死過一次好像什麼事都看開了,情愛也是很容易拋開的。」
趙瞵心心問,「莫非……你死的時候有看到什麼嗎?」
玉璞眼神有點迷惘,「我看到很亮的光,看到娘,她很安詳,她叫我回來,然後……我就看到雲杉叔叔了。」
趙瞵心心習慣性地望看杜雲杉,「看來你也不能責怪兒疏忽,也許玉璞真的是死過又讓你救回來了。」
杜雲杉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呵!玉璞幫我成佛了。」
「對不起。」玉璞囁嚅著,「其實我並不想回來,那裡很溫暖,可是……娘說我的塵緣太重。」
「的確是太重,心心,你扶她起來看看那闋詞吧!」
趙瞵心心輕扶起玉璞,讓她靠著,再緩慢轉身,一步步挪向趙瞵留字的那片石壁,叮嚀著,「你傷剛好,暫時別使力。」
玉璞已經在碎玉洞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不是躺著就是坐著,從來沒有看過後面的石壁,如今在趙瞵心心的攙扶下,她先看到一片紅色斑駁,在白玉石壁上顯得特別刺目,她待再向前,赫然發現竟是以血寫就的血書!
「玉璞吾妻……」玉璞扶住了石壁,以手指劃著流淚似的字跡,喃喃念著,一筆一筆地劃過,淚水也緩緩溢出,直到最後一句「飄香再無夢」,她已忍不住坐倒在地,心痛如絞。
果然是她的塵緣,也是她的牽掛,她再撫向「愚夫趙瞵絕筆」六字,臉上的淚也糊上了斑斑血跡。
「哎!玉璞啊!」趙瞵心心趕緊扶起她,轉向杜雲杉,嗔道:「師兄,她才剛好,你又教她傷心。」
「她的傷都好了,心頭的傷也是要治的。」
玉璞抹抹淚,靠在趙瞵心心的肩上,「心姑姑,我沒事,你不用為我擔心,這些日子來都是你在照顧我,我還沒向你道謝。」
趙瞵心心扶她回石床上坐著,拿出手巾擦她的臉,「我照顧人習慣了,更何況你是馥蘭師姐的女兒,我也應該疼你。」
「你認識我娘?」
「怎麼不認識?我不只是兒的小堂姑,也是大家的小師妹。」趙瞵心心浮現青春神采,「我好喜歡馥蘭師姐,她又溫柔又美麗,跟師兄真是一對佳偶。唉!都是以前的事了。」
杜雲杉也道:「那年,心心正好回家探親,逃過一劫,三天後她回到散花山莊,從樹上抱下嚇壞了的兒,一路找到碎玉洞來,後來我們在這裡住了整整半年。心心,那年你幾歲?」
趙瞵心心繼續幫玉璞抹著身,「十三歲吧!」
「難為你了,為了照顧我這個廢人,白白辜負你的青春。」
趙瞵心心紅了臉,低下頭道:「你是師兄,是唯一能撐得起西蟠派的人……」她忽然發現玉璞肩頸間的紅色痕跡,「咦?這是什麼?會痛嗎?」
玉璞看不到,輕撫著,「不痛啊!」
杜雲杉過來瞧了,微笑道:「是兒在她身上留下來的記號。大概玉璞曾經死過就無法消退了。」
趙瞵心心詫異著,「什麼記號啊?!」她雖然年齡較大,卻不懂男女情事,睜大了眼,一臉不解地望著玉璞。
玉璞卻明白了,她仍記得他深深地印吻她的頸子,很久,很久,像是燒灼,也是烙刻,而今,她會永遠帶著他的愛戀。
杜雲杉神秘地笑著,「心心,很快你就會懂了。」
趙瞵心心好久沒看到杜雲杉開朗愉悅的笑容了,上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吧!她也跟著開心道:「師兄,你說玉璞和馥蘭師姐一樣標緻,也許你們成親,生下來的女兒也是這麼好看。」她毫無心機的說。
「我的女兒將會和你長得一樣。」杜雲杉定定地瞧著趙瞵心心。
「你的女兒怎會和我……」趙瞵心心住了口,臉上紅暈層層擴大,「這……我……」她又羞又急,難道她不敢想像的事終於要實現了?
她站起身,「我……我去外面撿柴火。」巾子一丟,扭身出去。
「玉璞,你先休息一下,我有事跟心心說。」杜雲杉丟下話,也急急追出洞口。
杜雲杉雖然失了雙腿,但因練武,就算拄了兩根枴杖,也像正常人一般健步如飛,玉璞總覺得他像個飄逸的隱士,一向是從容自在的。而現在為了追趙瞵心心,動作竟變得笨拙遲鈍,還差點跌倒,玉璞看了不禁笑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很好嗎?娘和雲杉叔叔的感情已經過去,既然眼前有相伴二十年的紅粉知己,就忘了過去的悲哀怨恨,好好和心姑姑相知相守吧!
而趙瞵,總也會找到他的知己。
玉璞緩慢起身,拾起趙瞵心心放在地上的長劍,輕脫一截劍鞘,將手指頭往那鋒芒一劃,頓時湧出血珠,流下了手心。她任鮮血流著,走到山壁前,以自己指頭上的血,輕緩地疊上他的,一筆一劃,一字一淚,她的血和他的血交融著,糊得石壁更是斑斑血淚,連字跡也模糊了。
此時,雙頰通紅的趙瞵心心扶著杜雲杉進來,一見玉璞在石壁上劃著,就要上前勸阻。杜雲杉拉住了她的手,微微搖著頭。
趙瞵心心過去扶她,「傻孩子,你又在做什麼?如果忘不了兒,我們馬上帶你下山,讓你們團聚啊!」
「我不會再見他。」玉璞躺回石床,讓趙瞵心心包紮她的指頭,「就算愛得很深很深,但是死亡或是變故一來,說分開就分開,情越深,傷越重。雲杉叔叔,不是這樣嗎?」
「但是你沒死啊!」杜雲杉道:「你可知道他傷心欲絕?」
玉璞道:「他的痛苦總會過去。我是個死去的人,對於前生的痛苦,我不會重蹈覆徹。我曾經允諾他,要當一顆保佑他的星星,遠遠看著他就夠了。」
趙瞵心心歎道:「你真能超脫嗎?」
「經歷過死亡,已經超脫了。」玉璞拿過枕畔的兩塊半月白玉,平靜地道:「我想我娘在天上看到雲杉叔叔和你在一起,她也會很開心的,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杜雲杉和趙瞵心心同聲歎息,「那你打算怎麼辦?」
「或許就在這裡隱居下來。」
杜雲杉道:「再過一、兩個月,春暖花開雪融了,兒一定會上來,如果你願意和他見面……」
「不,雲杉叔叔,心姑姑。」玉璞祈求著,「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我還活著,我只想安靜地過完下半生。」
杜雲杉轉頭看了石壁上的血跡,「你當真如此堅決?!」
「沒錯。」
「好,我幫你安排。不過,你忍心讓兒痛苦一世嗎?」
玉璞手一震,差點跌落她的兩片白玉,她苦笑著,「未來還有數十年的歲月,人總會變的,雲杉叔叔不也如此?」
杜雲杉笑道:「那是因為我不能負了心心。」
「玉璞,你不要亂想。」趙瞵心心羞紅著臉,握住她的手,「如果今天馥蘭師姐回來了,我就會退開。」
「可是命運注定讓你們在一起。而且,我娘若不嫁給我爹,又怎麼會有我?」
趙瞵心心搖頭,「命運兩字實在難解。玉璞,別再想了,好不容易風雪才停,你跟我們下山吧,你一個人在山裡教人擔心啊!」
「心姑姑,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杜雲杉道:「讓玉璞安靜一陣子也好。過去兒傷她太深,她需要時間來療養。」他將玉璞手中的兩片半月白玉結合成滿月,「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他的真心真意。」
是嗎?雖然他的淚、他的吻還那麼鮮明,但是,她已經無力再愛了,只怕那是他為了讓她安心死去所施予的憐憫罷了。
她只相信,花落、人亡、情也空,石壁上的血跡亦會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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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翠竹崗,韓昭遠獨坐在妻子墓前,獨酌向青天。
喝了一口,再舉起酒瓶往地上淋去,落寞地笑著,「馥蘭,你從來不肯陪我喝酒,現在,我祭你一杯,你一定要接受。」
他將一瓶酒淋滿墓碑,「你大概又要說我強迫你了,可我是真的愛你,你為什麼不能瞭解我?」
他再用僅存的右臂拔去墓碑邊的青草,口裡念著,「才剛初春雜草就長出來了,馥蘭,我幫你清一清,讓你舒服睡著。」
身後傳來異聲,他回頭一瞥,又看到那兩支熟悉的枴杖。
他又轉回墓碑,不發一語,繼續拔他的草。
那兩隻枴杖也來到他的身邊,似乎是在凝視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