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再怎麼說彤彧總是我的同胞手足,也是我康家的骨肉,」我……我下不了手!「
「少爺,倘若他人發現二少爺存在之事,不知要如何詆毀我康家,而二少爺向來只服膺老爺,現在老爺過世了,老奴擔心他哪日要是野性大發,恐怕終將釀成大禍。不如趁現時他因老爺治喪而疏於防備之際,將他除去,永絕後患。這亦是老爺病篤之時,曾吩咐老奴的遺命。」
緊蹙眉頭地來回踱步,不時拿起那張已被他搓揉得有些皺痕的信,旅祺還是不置可否地踱著方步。空蕩蕩的艙房內,只有他和管家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和著他沉甸甸的腳步聲,更像張無邊無際的大綱,牢牢地扣住他倆。
「少爺,眼看老爺入斂的時辰已近,事不宜遲……」伸手到懷裡掏出包藥散,管家凝重地遞到旅祺面前。
「這是?」
「老爺交代過了,這裡頭是九步穿腸散。趁二少爺向老爺奠祭後,將穿腸散摻進酒中,再給他喝下去。」
「這……這藥劑可是會令他喪命的,管家,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啊!況且這殺人乃傷天害理之事,我……」
「少爺,他自幼即與你分別養育,世人根本不知有他的存在,要為將來盤算,少爺你千萬不可有婦人之仁!」
將藥粉包硬塞進旅祺手內,管家拖著他便要往外走。
堅決地阻止管家,旅祺當場將那包藥扔進門後用來取暖用的小烘爐,轉瞬間藥包即被火舌吞噬得無影無蹤。
「少爺,你這……唉,果然還是不出老爺所料……,『為難地搖搖頭,管家以手掌擊打著自己另只手的手心,嘴裡嘖嘖地歎道。
「管家,就算他不是我同胞手足,畢竟也是一條性命。這些年來,對康家,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著實狠不下心置他於死地。況且,這康家天下,幾乎都是他所闖下的江山,我……」
「少爺,這也就是老爺所顧慮的,以前他還安分地待在船艙和海面下時,大家尚可相安無事。可是,他現在卻已不甘就此潛伏暗處,時時爭吵著要光明正大的隨時出現在人前。少爺,倘使有一天,他要與你爭這康家產業的話……」湊近旅祺,管家壓低嗓門地說道。
「那我就將這康家產業送與他。」
「唉,少爺,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看,下下之策,老奴我只得重金懸賞,僱人殺了他。」
望著自小即盡心盡力輔佐康家的老管家,旅祺大驚失色地一再勸阻他,但老管家似乎心意已決,遲遲不肯答應旅祺的要求。
「老管家,假如你老人家要這麼做,乾脆連我也一併除去了吧!他是我血親兄弟,明知他有性命之憂而不救他,今後我康旅祺何以立足天地?」
「少爺,你這分明是為難老奴我哩,老爺臨終前有交代,既然外人視二少爺所夾帶之藻泥為鬼跡,則我們可以趁此機會再以渲染,如此便可輕易地除去他。否則,以後我們再難找到比此時更佳的天時地利之勢了!」
尾隨著旅祺往外走,管家仍不願放棄說服他的希望。
「別再提了,我……」旅祺的話就此懸在半空中,連老管家也神色大驚地杵在當下。因為在他們面前,渾身濕淋淋,披掛著長袍和巾被,彤彧正滿臉陰森地盯著他們瞧。
披頭散髮地斜倚著門,「原來……原來……都是騙我的!」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彤彧搖搖晃晃地踱向他們,滿臉都是備受煎熬的表情。「說什麼我可以永為康家守護神,後世子孫將永遠尊崇我的豐功偉業。全都是哄我、騙我!現在你們已經拿下東南海權,卻要將我一腳踢開,置我於死地?」
維持著不動的姿勢,旅祺和他面對面地四目相交,即使彤彧已經咬牙切齒地伸直兩手,雙掌緊緊扣著他的咽喉時,他仍是一動也不動的正視著彤彧。
「二少爺,你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二少爺,這老爺剛過世,你可不要太衝動,千萬別再鬧出人命啦!
二少爺,二……「老管家急得哇哇叫,卻在怕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只能壓低著嗓門,滿頭大汗地勸著沉下臉、使勁地收緊手勢的彤彧,團團轉的想要解救已經滿臉通紅、嗆著咳嗽不止的旅祺。
「滾開!二少爺?現在我又成了你這老奴才的二少爺了?剛才你不是還處心積虜的想弄死我,嗯?」伸腿一踢即將老管家遠遠地踹到門邊,重重地撞在門柱上頭。
乍見之下為之不捨,旅祺正想飛撲過去救老管家時,彤彧便橫蠻地將他打倒在地,只腳踩在旅祺胸口,順手自桌面掄起把叉魚利劍,眼看著就要往旅祺胸際刺下去。
「二少爺,千萬使不得啊!」焦急地舉起手尖叫著,老管家連眼眶都紅了。
「彤彧,你就儘管動手吧!只要能消你心頭怨忿之火,我死而無憾。但只求你放過老管家,畢竟他也是受了阿爹之命……」四平八穩地平躺在那裡,旅祺說完之後即閉上眼,靜靜地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彤彧卻像是見到紅布揮舞了的公牛般,狂亂地以兩臂搗落他所見到、所能接觸到的東西。一時之間乒乓鏘鏗之聲不絕於耳。旅祺緩緩地睜開眼睛,詫異地看著縮成一團躲在門背後的老管家,還有正要自牆上那幅畫後的機關門離去的彤彧。
「彤彧……」扶起老管家,旅祺對彤彧眼裡的悲哀感到不安,因為彼此是這麼的相像,每回一見到彤彧,他就如同照鏡子般的看著另一個自己。由幼而長,他從未見過彤彧眼裡有如此深沉的傷痛,這使旅祺為之悵然。
「不錯,這壓根兒跟別人沒有關係,是我的阿爹要置我於死地……難道阿爹所說虎毒不食子是假造的?為何我的阿爹偏容不下我,為什麼?」踉踉蹌蹌地走進那個嵌刻得十分工整對仗的門內,彤彧落寞地看了旅祺,而後身一躍,即從艙底的假地中潛游入海。
從此平靜了好一陣子,彤彧並沒有再出現過,像是根本都沒有存在過般的消匿無蹤。但旅祺並不死心,常常在夜半無人之際,悄悄地穿越附設在以前是父親房間,現在是他房間的密道,單槍匹馬的來到艙底的水池。
靜靜地佇立在水池畔,他不只一次地懷想著,在自己熱鬧且富足的年少時光,彤彧卻是孤冷的單獨一個人在此度過他原可跟自己一般精采的歲月。
越是往這深層去想,越是覺得康家對他的虧欠,雖然費盡心思的想見上彤彧一面。彤彧卻總是能早他出現一步地由海面下相通的艙管潛游出去,任憑旅祺叫啞嗓子,他也無動於衷。
只有在某次,旅祺記得那是父親的七七四十九忌日時,感傷地踏進那條密道,他即被那一陣淒厲的嗚咽聲所吸引,循著那似哭似笑的聲音前進,旅祺訝異地停住腳步,定定地看著跪坐在那用海藻。貝殼、大小石子所堆成的圓形堆狀物。
那怪異的聲音就是由跪在那裡的彤彧所發出來的,他以奇怪又突兀的姿勢,朝那堆東西再三地磕著頭。悄然地靠近彤彧,在見到海藻堆中的那頂帽子時,旅祺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彤彧是為父親做了個衣冠塚,正在祭拜呢!
他總還是有人性的!欣慰地走近他,旅祺感傷地想起父親的顧慮。父親太多慮了!但念頭才剛在腦海中成形,下一秒鐘他即發現自己已被牢牢地壓制在彤彧削瘦但矯健的身子下。像個陌生人般地瞪著他,彤彧眼中的某種東西,沒來由地令他感到一陣寒顫掠過心頭。
「倘若我殺了你,再換穿你的衣冠而混跡到上頭那些人群之中,我相信也沒有人會察覺你我有何不同。」
伸出舌頭舔舔唇,彤彧冷冷地盯著旅祺,眉尾高懸地說道。
雖然明知由腰際抽出匕首即可輕易制住他,但旅祺仍面露安詳神態。
「彤彧,你我既是兄弟,當然不分彼此,如你想要康家船隊,我絕不戀棧。」
「哼,你以為我不敢嗎?這些時日來,我找到個極佳的師傅,教我讀書識字,還有你們陸地上人的生活方式,即使走在街道上,再也沒有人視我為鬼跡了。」
聞言,仔仔鈿細地打量著衣著已如尋常人般的彤或,旅祺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是事實。
「從現在起,我不再會為你或康家船隊賣命,我要為我自己而活。」放開旅祺,彤彧志得意滿地說道。
雙手抱胸睨視著正拍打著身上污塵的旅祺,彤彧突然出聲喚住了正要離去的旅祺。
「我要討回我的公道!所有我應得的,我都要一點一滴地討回來,你最好記住了。」
從此,彤彧總是會直闖旅祺臥室,直截了當地提出他的要求,倘若旅祺不願答應,他即利用天性諳水的優勢,暗中騷擾康家船隊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