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或許應該遵從老爺的遺訓……」
「不,他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只是我們似乎越來越難以制伏他了。」
「少爺,他……連老爺都不忍心留下他來拖累你。
我們都明瞭少爺是個仁心重感情的人,可是……可是他根本就不像是個人了啊!「
鑰匙轉了轉,門咿啊地應聲被推開,看了眼管家,旅祺執起管家手裡的燭台,緩緩地走人那陡然往下傾斜的通道。
外人可能很難想像,在這通道的盡頭,竟是這麼特殊的景致。像是東南沿海常見的沙岸和巖岸交界處,在這密閉似的船艙底,有著屹然高聳的山丘,嶙晌起伏的岩塊,另一側則是鋪滿了潔白晶瑩的白砂,渾然是個人造的室內海景。
洞岫側旁植滿各式各樣的植物,一目即可瞭然的洞穴內,有張簡單的床和桌椅,擺設一如尋常人家。繞過霧氣瀰漫的龍從林木,旅祺逕自來到水邊,蹲下身子凝視著平靜的水面,久久不發一語。
「少爺,或許他現在不在這裡……」不安地摸摸頭臉,順順身上衣物的皺褶,管家的聲音很快地飄散在濃濃的水氣中。
舉起手制止管家再說下去,旅祺閉起了眼睛。 「他知道我來了。」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水面狂瀾四起,水紋捲起朵朵漩渦,激起水滴四濺,而後在水勢稍歇之際,由水底冉冉升起一尊塑像般的人體,他渾身披滿綠色植物,或是藻類構成的一層膜,此刻那些綠色污泥般的黏液,正慢慢地由他身上滴落在水面上,點出了大大小小的水紋圈圈。
即使已經知道自己所要面對的是什麼,第一眼接觸到佇立水中央的人時,管家還是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因為他看到了另一個少爺——那個水中的人,他有張和旅祺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因長久不見天日而顯得蒼白,他幾幾乎乎跟旅祺像是由同個模子刻出來般神似。
「你來了。」露出相當狂妄的笑容,他赤身裸體地自水中緩緩走上岸,拿起堆放在桌畔的衣物,隨意地披在身上,並將長髮束了起來,似乎對自己裸體示人,絲毫不以為意的大刺刺坐在椅子上盯著旅祺。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旅祺坐在他面前低聲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不該偷偷地潛進你房裡,驚擾了那位貴客。」隨手自盤中拿顆果子,他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冷冷地回視著旅祺。「我們就像黑夜跟白天,永遠不能讓他人見到我的存在,只有你能正大光明的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而我,永遠只能是你的影子,守衛著你康家船隊,當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影子。」
「彤彧,你並不是沒有名字……」
「名字,我有名字又有什麼用?從來沒有人喊過我,對你們大多數的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好恨,為什麼我就非得忍受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活?」忿忿不平地將手裡的果子往牆壁砸過去,四進的汁液將旅祺的衣衫都沾染上淡淡的污漬。
搖搖頭制止了管家為他拭去污漬的打算,旅祺伸手抹抹臉。「彤彧,這都是阿爹的主意,但倘若不是因為你一出生即篤識水性,阿爹也不會做這個決定的!」
「哼,有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過這種生活?長年生活在這艙底,只能趁著浮游外海時,才能見到天日。我多渴望跟你們一樣,打扮華麗的跟人群擠來擠去,但是我只能待在黑暗中,看著你們過著我原本該有的快活日子!」
這位被稱為彤彧的男子越講越生氣,突然揭落身上披著的袍子,精赤條裸地如道白光似的躍進水中,漫天都是被他猛烈激起的水花,和陣陣因回音而響亮的嘩啦水聲,盛大得令人幾乎要站不住腳的震撼。
用力地吐出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氣,旅祺頹然地坐在岸畔的一塊岩石上,出神地望著波紋不斷的水面。
難怪彤彧會這麼的氣憤,因為由於出世時的陰錯陽差,使得這個和旅祺相隔不到半個時辰出世的同胞弟弟,從此卻踏上了不同的路途。
當他們的母親生他們之時,可沒有料到竟會是孿生子,當時他們的母親正隨父親航行於外,或許是因為懷雙胞而導致早產,也可能是因為突遇暴風雨動了胎氣。
總之,在旅祺出生後,他們的生母即因風浪過劇打翻船而跌落海中,當時沒有人知道她腹中尚有個胎兒。
而且,在大夥兒七手八腳的救起產婦後,壓根兒沒想到還有個嬰孩由母體滑出,正在水面載浮載沉。
擔任了望的水手大叫時,所有的人都因為要救夫人和少爺而無暇多顧。只有康家的老當家,也就是旅祺的父親注意到異狀。因為,他見到了不該有的景象——一群海豚或上或下的托著個小嬰兒,成圈集結地護住孩子。心中意念一動,老當家的立即躍人海中,在眾人無暇注意時,悄悄地游近那孩子。令他驚訝的是,那孩子在水中竟可長時間的悠遊,而不必像他,或大多數人般的浮出水面換氣。如那群海豚般的輕盈,這名仍連著臍帶的嬰兒,就像天生是個水族般的在水中悠遊自在。
這觸動了老當家腦海中似乎很遙遠的記憶。在他來的那個國度,有個很有名的傳統: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天界降臨了個很有異能的天人,他可以在水中潛游很久,就是他傳授這個國度的百姓航海造船之技術,使得他們能在其後稱霸海洋之上。
傳說這位天人曾跟某個種族的女子成婚,所以這個種族中每隔若干年便要產出個具有這種可在水中潛游終日的異能之人,而他們的記號便是——必為孿生子中的一人。
這個傳說和眼前這個在水裡如魚般翻游的嬰孩一交疊之後,老當家的立即做了個決定,從此這個被取名為彤彧的水中嬰孩便被賦與了推卸不了的任務——守護康家。
一方面為了要掩人耳目,以免引來他人對彤彧的好奇,危害到他的性命安全;另方面也是為了要能完全掌控這個有異能的兒子,老當家的在自家船隊的每艘船底都建設了類似的岫洞沙灘,讓彤彧藏匿其間。
這些年來康家船隊之所以能縱橫海上,靠的除了康家父子檯面上的長袖善舞,部屬驍勇善戰之外,最大的憑藉就是委身暗處的彤彧。
無論是先於出擊前的偵探敵情,或是將大量漁獲趕入己方漁綱,割裂別家搶地盤船家的漁綱,海面下神出鬼沒的彤彧,已經成了康家船隊名副其實的守護神了。
隨著年歲漸長,彤彧卻越來越難以控制。因為他終究是個人,躲藏在暗中窺一切的他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更因他是個連親生母親都無緣相認的孤苦兒,所以對享有他完全沒法子去爭取權利的旅祺,更是既嫉又恨。
尤其令他憤怒得近乎發狂的是,當父親病重之際,卻仍禁止他出現在所有可能被其他人撞見的地方。聽到隔壁船艙中傳來水手討論著父親病危的消息時,他決定不顧一切的衝進父親艙房中,要求他解除自己的禁令,給他一個名正言順,可以坦然面對所有人的名分。
但他終於還是失望了,罵了他一頓之後,老當家的就因氣急攻心,咳血而亡。在他匆忙離去而留下一灘灘的海藻泥漿後,卻因此被傳成了鬼跡:是鬼怪的足跡!
就因著鬼跡的說法,使得彤彧一心一意想化暗為明的心願,更是如沉進深淵中的小石子,再也激不起絲毫漣漪地成為他最耿耿於懷的話題。
這些年來,旅祺繼承父業而統領康家龐大船隊,縱橫東南海域,闖出了海涯孤鯊的地盤,這其中也是著力於彤彧之力甚多。
但隱隱約約之中,旅祺也有了預感:遲早有一天,他們兄弟間必然會有所糾葛。因為自從老父病逝後,彤或就有如夫舵的舢板般的失速漂游,雖然自小就跟旅祺有所來往,但實際上,他的生活還是以老父為重心,對旅祺這位同胞哥哥,只將之認知為是一個伴隨父親出現的人而已。
導火線起於老當家的那封遺命,當康家上上下下悲痛萬分地為老當家的喪事而忙碌時,管家悄悄地將旅祺拉到一旁,神色凝重地交給他一封以蠟封緘的密件。一見到信封上熟稔的筆跡,旅祺立即拆開,顫抖著手地一口氣從頭看到尾,而後重複看了兩、三次,這才訝異地望著在側旁長吁短歎的管家。
「管家,這……」揚揚手裡的薄薄棉紙,旅祺簡直無法相信那上頭所寫的內容。是以他滿臉難以置信地盯著老管家,冀望從他那裡得以解答自己的疑惑。
「少爺,這密件實是老爺親筆所寫,他老人家也是一番苦心哇!」
「但……父親竟要我……要我……」
「少爺,二少爺野性難馴,老爺生前即有預期,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少爺的心腹大患,再說,現在康家船隊根基穩固,所向披靡,只要少爺能守成,為我康氏子孫立奠萬世霸業不成難事。但這二少爺是非除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