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菊仍然不出聲。
「你把理由告訴我,我可以通知感化官前來,也許,她會給你一次機會。」
少女張開嘴,又合攏。
這時,有人送咖啡三文治進來。
陳督察說:「吃點東西。」
少女喝了半杯咖啡,忽然說出真話:「我媽媽病了很久,家裡已沒有食物,我想偷了手錶去換日用品及一點吃的。」
陳督察動容:「你父親呢,沒有其他親人?」
「我沒有父親,窮人沒有親戚。」
「請你寫下地址,我馬上聯絡社會福利署,你放心,你母親會得到照顧。」
少女像是略為放心。
她隨即飲泣,「我要坐牢了。」
「你且到拘留所過一夜,明早會有感化官帶律師來替你辦手續進教養所。」
「我母親——」
「事到如今,孫新菊,你不放心也得放心,生活中遇到困難,應當求助,不該犯法,你已讀到高中,這種道理都不明白?」
孫新菊低下頭,她實在慌了,才會鋌而走險。
陳督察站起來走出詢問室。
在門外遇到同事,她搖搖頭說:「可憐。」
同事點頭,「與其說是她的錯,不如說是社會的錯。」
兩人都長長吁出一口氣。
她們都有女兒,也十六七歲年紀,想到這裡,不寒而慄。
孫新菊被帶到拘留所。
鐵閘一開,她是個罪犯了。
新菊躲到角落去,縮成一團,暗暗飲泣。
下午,她又到外婆家借貸。
外公面孔一直朝著電視機,眼神不與她接觸。
在這之前,老人同他妻子說:「那孩子又要來借錢,你不必叫我,你若不能幫她,就叫她走,不關我事。」
那外婆拉下了面孔。
「叫她不要跟那個人,她不聽,一意孤行,離家出走,成為親友間笑話,叫我蒙羞,真是現眼報,這十多年來,到處借錢,甚麼臉都被她丟光。」
新菊到了外婆家,怯怯叫一聲。
外婆答:「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外婆,婆婆婆都叫老了。」
新菊不出聲。
外婆扔三十塊給她,「夠來回車錢了。」
新菊還想開口,外婆已經站在大門邊送客。
新菊回到街上。
家裡連衛生紙也沒有了。
病母口渴,問要牛奶,新菊悄悄走進便利店,趁人多,取過小盒子牛奶放進書包就走。
每次到不同的小店,不是偷麵包就是偷牛奶。
今日,她不敢回家。
怕房東催租,怕聽見母親咳嗽。
她乘車到遊客區,被珠寶店強光及閃爍商品吸引,剛巧有大堆日本遊客走進店內,她便混在其中。
偷一隻金錶,典當了它,怕可以過一兩個月吧。
她悄悄跟著遊客群走進珠寶店。
只差一分鐘便可逃出商場大門,可是事與願違,被護衛員抓住。
新菊把身體越縮越小躲在角落。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高歌。
歌聲不羈但稚嫩,屬於年輕女子,她大聲唱:「祝你生辰快樂,祝你生辰快樂,」但又改了歌詞唱:「祝我生辰快樂,祝我生辰快樂——」
拘留室鐵閘打開,她也被關進來。
女子不服氣,用雙手大力搖撼鐵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新菊呆呆看著她。
女子這時才發覺牢房另外還有人,猛地轉過頭來。
新菊看到一張濃妝面孔,脂粉雖然糊掉,可是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仍是美女。
她身穿粉紅色名貴網紗晚禮服,像是從舞會裡出來。
見新菊不回答,她說:「你是人是老鼠?」
對方仍然不出聲,她只得坐下,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過一陣子又問新菊:「你為甚麼進來?」
新菊不敢出聲。
「喂,同你說話,為甚麼不回答?明天才會有人來保我們出去,一整個夜晚,你我共處一室,不妨坦白。」
過了很久,新菊才答:「我犯偷竊。」
對方好奇,「偷甚麼?」
「一隻金錶。」
那少女一怔,忽然大笑起來,「你喜歡金錶?」她迅速自腕上脫下一隻手錶交到新菊手上,她說:「送給你。」
新菊低頭一看,真諷刺,這只表,同珠寶店那隻,一模一樣。
少女說:「我幫你戴上。」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禮物。」
少女大奇,「你是小偷,你偷也要偷到手,為甚麼現在又假惺惺?」
新菊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我叫劉愛湄。」她伸出手來,「你呢?」
新菊說出名字,「你又為甚麼在這裡?」
劉愛湄答:「今天是我生日,在酒吧舉行舞會,喝了幾杯鬧事,又被警察發現身上藏著一些藥丸……於是抓進來。」
啊。
「你爸媽呢?」
「我的父母?」愛湄笑起來。
愛湄的笑聲非常寂寞,有點似嗚咽。
新菊看著她,這個任性肆意的富家女有甚麼煩惱?
「他們分道揚鑣,我已有三個月沒見過他倆,我父親與女伴在巴黎遊玩,我母親與近十名手下在蘇黎世的鐘錶展開會。」
「你一個人過生日?」
「 我有一班豬朋狗友,衰友損友。」
新菊不相信這話,「你明知他們是酒肉朋友,為甚麼還同他們結交?」
劉愛湄笑嘻嘻,「你明知偷竊有罪,為甚麼還順手牽羊?大家都有逼不得已苦衷。」
新菊不出聲。
「對不起,我不該取笑你,看你樣子,知你不是壞人。」
新菊歎口氣。
她的聲音極低極低:「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嗄?」劉愛湄跳起來,「你幾歲?」
「今天十六足歲。」
「我也是,啊,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日,又同時被關在一間拘留所裡,哈哈哈,真有緣分。」
新菊啼笑皆非。
「你上午出世還是下午?」
新菊回答:「下午五時十五分。」
愛湄驚喜,「我也是,五時十五分,媽媽說我父親還需提早結束會議到醫院看我。」
這麼巧,新菊呆呆地不知說甚麼才好。
可是,她們兩人擁有 截然不同的命運。
劉愛湄黯然,「我六歲時父母已經離異,各管各忙,我只得保母司機照顧,到最近,他們只是寄禮物匯錢給我,很少見面,生日也不例外……」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見豬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
新菊覺得劉愛湄也有可憐的地方。
不過,這些同情心還是留著給自己吧。
這時,只聽見劉愛湄問:「你呢,你家境怎樣?」
新菊低下頭。
「喂,不是你的錯。」
新菊答:「我生父離開我們母女已有十多年。」
「呵。」劉愛湄很同情她。
「家母患病,長久不愈,家裡一窮二白,我也已經停學。」
「哎呀,沒想到你這麼慘,像苦情戲中角色一般。」
新菊反而笑出來。
「所以你才去偷東西?」
新菊點點頭。
「 你有沒有想過找工作?」
新菊答:「經濟世道差,不好找工作,我沒有學歷,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場。」
劉愛湄掩住了嘴。
新菊又低下頭。
她覺得她的頭顱越來越重,她的頸項已不勝負荷。
「你很可憐。」
新菊不出聲。
「我們同病相憐。」
新菊歎口氣,「哪裡,你比我好多了,你父母雖然不見人,卻在經濟上盡量滿足你。」
「刻畫司,我仍然落在拘留所裡。」
她倆捧著頭,說不出話來。
這時,拘留所大門打開,有人進來。
「劉愛湄,你的律師來了。」
只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走近。
「愛湄,是我,尤律師。」
愛湄很不高興,「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尤律師說:「我已經睡覺,需要更衣。」
愛湄說:「老規矩,明日早上九時,你來保我出去。」
「愛湄,你這脾氣要改一改,我不能擔保你一世不受檢控。」
愛湄不出聲。
「終有一次,你會進教養所,那裡的日子不好過。」
「我明白。」
「愛湄,你算是天之驕子,要甚麼有甚麼,不要任性了。」
「你回去吧。」
「你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尤律師,你說完沒有?」
尤律師氣結,一抬頭,看到角落有一雙亮晶晶眼睛。
「這是誰?」
「她叫孫新菊,尤律師,麻煩你找一找她的資料,明朝把她也保出去。」
「甚麼?」
「她是我朋友。」
尤律師無奈,「我會同陳督察談一談。」
劉愛湄這時間問:「有沒有香煙與口香糖?」
尤律師沒好氣,「沒有,你好好待在這裡,一早我再來。」
他出去了。
門又一次關上。
新菊這時才嚅嚅說:「謝謝你。」
愛湄坐下來,細細打量她的新朋友。
「你長得很漂亮。」
新菊沉默。
「你統共沒有親人?」
新菊答:「沒有了,只有我們母女。」外公外婆才不會認她。
「你在獄中,誰照顧你媽?」
新菊說:「我心像刀刺一般。」
「你出去之後,要好好做人,不是為你自己,是為你母親。」
新菊答:「我明白了。」
愛湄又哈哈大笑,「你看我多好笑,居然教你做人,我比你失敗多了。」
「千萬別這樣說。」
她們坐在長木凳上聊天,漸漸投機。
「你怕不怕?」
「怕得發抖,像做噩夢。」
愛湄說:「我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