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庭婷皺眉頭,化著完美彩妝的精緻臉龐不悅地扭曲。「胡孟傑,你真是愈來愈市儈!事情還沒開始辦,就急著跟我談酬勞,我們是夫妻耶!」
「已經離婚的夫妻。」他不為所動地補上說明:「而且我這陣子還有別的事要忙,幫妳作這批鑒定,說不定得浪費我不少時問。庭婷,開個價吧,我考慮考慮。」
「別的事?」莊庭婷沉思地看他一眼。「對了,你剛剛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整天不見人影,又在追什麼寶貝了?」
他揚高嘴角,笑而不答。
「我就知道!」莊庭婷抿起嘴,語帶數落:「你就是這樣,一旦看中什麼東西,就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罷手。」
他歎氣。不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被比自己更不懂得什麼時候應該罷手的前妻這樣數落。
「庭婷,給我個數字。別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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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文忠哥。」
鄧文忠從打掃的工作中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睜得老大。「對、對、對不起?新、新羽小姐,妳……妳為什麼突然說對不起?」
「我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你去操心,」她覺得很慚愧。「連開店賣東西要進貨這種基本的事都沒有想過。」
「沒、沒關係,新羽小姐,妳才剛上台北,一、一定有很多事要忙。而、而且高先生那邊我比較熟,不會怎麼樣的。以、以前池姐還會親自到國外去、去批貨,可、可是我不懂英文,也、也沒辦法把店丟、丟著,所以只能……啊!」鄧文忠緊張地扶扶眼鏡,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還、還、還是新羽小姐妳、妳想親自點一下貨?我、我這就去把進貨單拿出來……」
她搖搖頭。這不是她想說的。鄧文忠如果要在這種事上玩花樣,有數不清的機會,反正她這個門外漢,連玻璃和水晶都分不清楚,就算真有那張進貨單,也只是多餘。
「文忠哥,我只是想,雖然我什麼都不懂,不過這畢竟是姑姑留給我的店,我還是應該好好把自己的責任盡好才對,不能老是依賴你。」
「喔、喔。」他扶一下眼睛,吶吶地應聲。
「所以,下次文忠哥要去工廠批貨的時候,記得跟我說一聲,我也一起去吧。」她認真地說。
「好、好,當然。」鄧文忠一如以往溫馴地應聲,縮一下脖子,繼續他的清潔工作。
看著專心工作的男人,她覺得很好奇。
雖然身為這間店的繼承人,過去幾個月,她卻一直留在台中,沒有立刻上台北來。姑姑的喪禮過後,「曉夢軒」有長達將近四個月的時間,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在負責照料。
根據雪君姐的說法,鄧文忠非常「盡忠職守」,定期會向她報告店裡的收支和營運狀況,從來沒有忘記過。比起姑姑在世時,營業額當然有差別,但是她可以肯定,鄧文忠交上來的收支表裡沒有一個虛報的數字。
還有,他堅持的「新羽小姐」。
每次聽到這個稱呼,她都覺得不自在,還有一種非常荒謬的感覺。這是什麼時代了,她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鄧文忠更不是她家的傭人,這樣的稱呼,過於誇張。
但是他就是沒有辦法……不願意改口,而看著他那為難的樣子,她也不好意思多說,只能讓自己去適應這樣的稱呼。
不過,聽起來還是很奇怪就是了。早知道,她就讓他叫「簡小姐」了。
從種種跡象看來,這個四十多歲的內向男人對這間小店似乎抱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情感……八九不離十,和「曉夢軒」的前任主人脫不了關係。
「文忠哥,」她將櫥窗裡的珊瑚雕刻取下,換上新的商品。「我姑姑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反應。她側回頭,看見男人一臉訝異地望著她。「文忠哥?」
「……啊?」
她將手上的珊瑚放到另外的架子上。「我說,我姑姑是什麼樣的人?」
「池、池姐?」鄧文忠扶一下眼鏡,露出困惑的表情。「新、新羽小姐,池姐是妳的姑姑啊,妳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我只見過金玥姑姑兩次,」她聳肩。「根本可以算是不認識。而且我真的很好奇……到這裡來以後,大家都是因為姑姑的關係而特別關照我。所以,我才想問,姑姑是什麼樣的人?」
「兩、兩次?!」
「是啊,兩次。」她向他確認他剛剛沒有聽錯。
「可、可是池姐常常提起新羽小姐啊!」鄧文忠瞠大眼睛。「我還以為……」
她眨眨眼睛。「姑姑提起我?」她有什麼好提的?
「欸,欸,池姐常說新羽小姐聰明、有個性,跟她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喔,這樣嗎?」她截斷鄧文忠的話。
她不覺得自己哪裡聰明有個性了。那個在弟媳的葬禮上,當眾狠狠給了男主人一巴掌的金玥姑姑,才是真正有個性的人。
或許,姑姑只是將自己年輕時候的形象,投射到她這個同性晚輩的身上而已。
這,也解釋了很多事情。
「文忠哥,你很尊敬姑姑?」
男人垂下頭,放低了聲音:「……嗯。池姐給了我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聽起來很平常的理由。她看著繼續打掃的男人,察覺到他還保留著些什麼,沒有說出來。
她沒有資格多問。她自己也是逃到這裡來的人。
「不過,文忠哥,你懂得好多。」她笑著轉移話題。「比我還像是這間店的主人呢!」
「沒、沒有啦。」鄧文忠用力搖頭。「我知道的,都是池姐教我的。而且,池姐過世以後,孟傑也幫了很多忙。」
她皺眉頭。「胡孟傑?關他什麼事?」
「嗯,新、新羽小姐,妳不知道,池姐過世以後,店裡的貨常常都是孟傑陪我去批的,不然我、我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敢自己去工廠批貨。」鄧文忠緊張地又扶一下眼鏡。「我、我懂得不多啦,孟傑才是、才是專家啊!」
她驚訝地看著鄧文忠。「那傢伙有這麼好心?」
似乎察覺到她的語氣有異,鄧文忠急忙抬起頭。「真、真的!新羽小姐,孟、孟傑雖然喜歡開玩笑,可、可是他很敬重池姐的!」
她抿起嘴,不太能夠接受這個事實。她比較喜歡把那個男人當成單純的無聊分子,不希望發現自己其實欠了他一份情。
「新、新羽小姐,妳不要生孟傑的氣,他也是很關心妳的。」
關心?他為什麼要關心她?他跟她,只不過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而已,甚至,她從來沒有給過他一次好臉色看。
所以,他這樣做,原因還是金玥姑姑吧?
他真正關心的,是「曉夢軒」,姑姑遺留下來的這間店舖,不是「她」。
但是,無論如何,她現在是「曉夢軒」的新任主人。照文忠哥的說法,她也確實欠那傢伙一個公道……好吧,不少公道。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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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感覺到陰影籠罩,抬起頭,意外地發現是那個向來對他愛理不理的小女孩。「新羽?」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女孩撇撇嘴,不發一語,直接在他面前的座椅上坐下。
他也不在意,低下頭繼續大快朵頤。
單身漢的三餐,特別是一個對廚藝一竅不通的單身漢,多半是在外頭解決。他跟某些認識的人不同,並不覺得在一間小巷弄裡的牛肉麵店吃東西,會有失自己的身份。
吵雜熱鬧的環境、有點髒污陳舊的桌椅擺設,和電視裡不斷傳來的高亢女主播聲音一樣,讓他有一種貼近真實的幻覺。
不過,也只是幻覺。他知道,剛剛那種說法如果被池姐聽見了,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取笑他:只有像他這種沒吃過苦的太少爺,才會有這種無病呻吟的想法。
石墨,和鑽石一樣,也不過就是碳的結晶而已。
「……喂。」
拉回思緒,他揚高眼,擺出意外的表情。「新羽,妳在跟我說話嗎?」
她瞪他,蒼白的臉開始出現熟悉的惱怒。
他佯作不知地報以微笑。
然後,她別開了臉,非常不愉快地將滿滿兩大匙的辣椒直接倒進碗裡。血色的光澤頓時在湯碗裡擴散開來。
「……你這兩天都沒有來店裡。」
「嗯。」
她用力攪著麵湯。「文忠哥說你有事在忙。」
「是有點事。」他模糊以對。
似乎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她又安靜下來。
她想說的,應該不是這些。他若有所思地撫著下頦,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自己碗裡剩下的牛肉湯,靜待下文。
深呼吸,她咬咬牙,終於硬梆梆地開口:「那個,謝謝你。」
他眨眨眼睛。「謝謝我?」這個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看他,聲音裡透著不情願:「謝謝你幫忙店裡的事。我聽文忠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