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晤了聲,撇撇豐唇,回想他把人家姑娘拖著便走的可笑行徑,他不生年永昌的氣,倒惱起自個兒來了。
姑娘柔聲又道:「那我們回碼頭那兒去吧!」
「妳不想四處逛逛嗎?」反正都走到這裡了。他目光在她毫無裝飾的發上和巧耳逗留了會兒,又瞄過她纖素細腕,「姑娘家大都愛梳妝打扮,我陪妳走走,順便買些珠釵髮簪,或是耳環、手鐲等等飾物。」
他黝膚下悄然地漫開灼溫,暗暗自持著,清清喉嚨又道:「我本想買來送給妳……當然,還有倚安,可我怕眼光不好,挑不到合用的玩意兒,妳若能親自挑選,那就再好不過了。」
辛守余不禁怔然,「不用的,年爺。我、我不能再讓你破費,更何況,我覺得這樣很好,用不著佩戴那些東西。」
他猛搖頭,「上回請裁縫店的師傅送布疋過來,準備挑幾疋布做些冬衣,落霞妹子說,妳只肯讓裁縫師傅幫倚安量身裁衣,自己一件也不肯做,妳不肯要,冬天來了怎麼辦?要天天躲在被窩裡嗎?我答應替辛爺好好照看妳們姊妹二人,不能讓妳們其中一個受了委屈。」
「我沒受委屈。」她頭搖得比他還猛,「我自個兒就有一件襖衣,再加上那日落霞整理衣櫃子,清出好幾件姑娘家的冬衣,她說她用不著,全給了我,那些衣服還十分簇新,款式也好,有那些就足夠了,何必還要浪費銀子裁新裝?你、你你待我很好,其它人也是,我沒受委屈……」
心裡,她明白的,他當然是個重然諾、重道義的人。
他與阿爹君子相交,僅憑一封書信就擔下這責任,可她想知道呀,他待她好,就只為了成全朋友間的道義嗎?思索著,她方寸好似被某種力量掐住,有些兒緊,有些兒悶。
「那就讓我再待妳更好一些。」年宗騰衝著她咧嘴笑開。
那神俊黑瞳有著奇異的溫柔,辛守余一時間說不出話,喉嚨好緊,竟覺熱流烘暖著眼眶,雙眸迷濛了起來。
她是怎麼了?心酸、心醉,卻又感到微微抽疼……是箭傷之故嗎?撫住胸口,她深深呼吸,努力不在他面前出糗。
年宗騰以為她默許了,笑容更深,「我曾想為落霞妹子買些女兒家的東西,好好寵她一番,可妳也瞧見了,落霞她偏愛男裝,性子又清冷了些,我想寵,都不知該怎麼才好?」他難掩靦腆地搔搔腦袋瓜,又道:「現下,妳和倚安來到這兒,我想妳們長久住下,妳和倚安……就如同我妹子,像……像是落霞那樣,我這當兄長的自然要好好對待妳們。」
妹子和……兄長嗎?
她的心緒隨著他的言語起起伏伏,一會兒似在雲端,一會兒又宛墜地面。
微乎其微地吁出口氣,胸中窒悶仍在,她卻微微笑了,「既是如此,年爺喚倚安名字,就不該再喚我辛大姑娘,那聽起來好生疏。」
年宗騰濃眉挑起,拊掌大樂,「妳說得很是。往後,我喚妳名字,像喚落霞妹子和倚安那般,妳也得改改口,別再年爺、年爺地喊。」
「那麼,我也來喊你撐船大哥嗎?」她難得俏皮,視線卻幽幽輕垂,沒再與他相凝。
聞言,年宗騰雙目一瞠,笑得好響,「將來,我要真成了擺渡人家,天天在漢水江上送往迎來,寄之餘生,到得那時,妳在身旁喊我一聲撐船大哥,也才名副其實。」
這話落在姑娘家的心湖上,又畫出層層漣漪。
到得那時,又是何時?
他將如何?
她又身在何處?
她牽唇淺笑,並否言語,他卻道:「妳若不介懷,也學落霞妹子那樣,喚我一聲騰哥吧!」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咬著唇,跟著頷首輕應了聲。
該要歡喜的……該要歡喜的……
從此往後,多了一位兄長疼惜,這是她和倚安的福分,如此珍貴,千萬難得,怎能不歡喜……
第五章
在得到充足休養與落霞細心的調理下,辛守余胸前的箭傷已全然癒合,結痂脫落後,僅在膚上留著一小塊淡紅顏色。
落霞為此還特別調製了膏藥,叮嚀她每晚沐浴過後,得挖些膏藥在胸前塗勻,說是能完全除去那塊紅痕。
對於那塊箭傷留下的痕跡,能否除去,回復原來的雪白,辛守余倒不在意。偶爾,心中會浮現某種荒唐念想,她似乎是喜愛那塊淡痕的,每每垂眸凝視,她指尖在痕上逗留,漢水江上他疾撲而至的那一幕,總在她腦中不斷縈迴……
他撐船的模樣、他說話的姿態、他豪爽的笑音,然後,是他好近好近凝視住她,那細長黝瞳清明卻又深邃,在她記憶裡,似乎從未遇見過那樣的眼,教她想瞧得透徹,又怕他將她瞧得透徹。
「傷處仍覺痛嗎?」
辛守余「啊」了聲,瞧向與她相對而坐的落霞。
此時,她們在馬車中,車輪子平緩滾動,由撩起一小角的窗簾子瞧出去,外頭正是武漢城內最為興鬧的大街。
見鵝蛋臉容滿是迷惑,落霞菱唇淡揚,似笑非笑,「妳指尖撫個不停,又顰眉沉思,我還以為傷處在疼。」
經她點明,辛守余才發覺自個兒小手正擱在左胸,或重或輕,不住地畫壓。
心一促,連忙收手端坐,她臉容靦腆,「我沒事……」只是思緒太過專注在那男子身上。
自那日由碼頭返回後,這陣子,他變得十分忙碌,早出晚歸不說,三天前,她幫著廚房的安大娘摘桂花釀酒,才從安大娘那兒得知,年宗騰竟已出門兩日了,不在行會裡。
「哎呀,爺時常如此的,不是上武當山見他師父,就為了朋友的事吧,反正啊,爺江湖上的朋友幾牛車也載不完,就咱兒之前瞧見,那些來過咱們行會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主兒,呵呵呵,妳將來住久了,肯定也能見著。」
安大娘圓臉笑嘻嘻,她回給她一抹淺笑,心裡正因他的不告而別有些兒難受,又覺這樣的難受好生荒謬、好沒來由。
安大娘還道:「這會兒,爺終於帶姑娘回行會來啦,咱兒心裡都不知多歡喜哩!守余姑娘,妳在老家那兒還沒訂親吧?呵呵呵,沒有呀,那太好了,唉唉唉,妳都不知咱們家爺多悲慘、多辛酸,連連幾回相親,把人家媒婆帶來的姑娘嚇得跑的跑、暈的暈,再這麼下去,怎討得到媳婦?可憐喔……」
關於他相親不成一事,落霞也曾提過,她心再次悄沉,想明白其中因由,全怪自個兒臉皮嫩薄,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問出。
馬車中,落霞復又啟唇,問:「我給妳用來除痕的膏藥,妳日日按時塗抹了嗎?」
辛守余乖乖頷首。
「成效如何?」落霞再問。
不知是否自己多想了,辛守余隱約覺得眼前這男裝姑娘神情有些古怪。抿抿唇,她雙頰生暈,嗓音中略微羞窘,「疤痕淡了些,可是,每晚塗抹過後,翌日醒來……胸脯就、就感到有點不太一樣……」是鼓脹感,像葵水來時,胸脯飽挺、輕疼的感覺。
柳眉飛揚,落霞仍是似笑非笑,即使辛守余沒說全,她早瞭然於心似的。
「妳塗完左邊後,就再抹抹右邊,腰不長肉無妨,多生些在胸前便行,塗完我給妳的那一大罐膏藥,再加上安大娘三不五時幫妳煨的補湯,嗯……妳胸脯應當長得不錯了,恰合騰哥的手掌。」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辛守余如瞬間被點穴般,瞠目結舌,動也動不了,好半晌,終於喊出一句:「落霞!」白頰猶如燒紅的烙鐵,真能燙著人似的,她輕喘著氣,忍不住結巴:「妳妳妳……妳妳……」
落霞氣定神閒地回道:「我是為妳和騰哥好。妳太嬌小,騰哥又太魁梧,我沒法讓他變小,只得委屈妳變大。」稍頓,她直勾勾瞅著火紅的鵝蛋臉兒,聲音持平又道:「妳不是心心唸唸著要報恩嗎?騰哥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個媳婦兒,我這是為妳和他美好的將來鋪路。」
辛守余真要厥了。年宗騰常說他的落霞妹子性情清冷、不苟言笑,可她識得的落霞壓根兒不是這麼回事。
方寸間來了頭小鹿,撞得又凶又猛,她緊抓前襟,耳中鼓噪著自個兒的心音,虛弱地討饒:「落霞……別再鬧我了,騰哥他……他只把我當作妹子。」應年宗騰所求,她已改口喚他「騰哥」,剛開始還不太習慣,嘗試了幾回,現下終是順口許多。
「那妳當他是什麼?」落霞問得犀利。
深吸了口氣,辛守余迎向她的眸光,微微笑,「我感激他,尊敬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是我的大恩人。」
馬車內沉靜無聲,落霞依然似笑非笑,她垂下眉目輕理軟衫,片刻過去,卻是移轉了話題。
「待會兒到舊街鵲橋巷那兒,我下去李家瞧瞧,就讓興武駕著車先送妳回行會去,他再來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