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守余一怔,臉猶紅,沉吟了會兒,不禁啟唇問出:「為什麼要如此麻煩?妳幫人瞧病,我雖沒妳本事,待在一旁多少也能幫上點忙的,何況我身子早巳康復,並不覺累。」
帶著倚安從京城來到武漢,她不想留下也已留下,不想欠下人情,也已非己所能掌握,但至少,她能幫上點忙,不想終日無所從,她字跡清秀乾淨,可以為落霞抄寫古醫書,也能幫落霞整理一些藥方子。
再者,年永昌無意間已發現倚安對數字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度,攤開一長串數字,她隨意瞄過,結果便出來了,準確至極。
知道倚安這等能耐,年永昌近來竟時常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在賬房裡待著,便是上碼頭區的倉庫盤點。
正因倚安不再如以往那樣時刻黏著她,她空閒時候更多了,今日才能與落霞乘車出來,目的並非遊玩,而是要到幾戶貧家作義診,馬車內尚準備了好些藥材,可讓落霞立即配藥、煎熬。
對於辛守余的疑慮,落霞淡然道:「有妳幫忙當然方便許多,可瞧完李大娘的病後,接下來尚有城郊外的七、八戶人家,我不好帶著妳出城,雖然興武拳腳功夫不弱,也不能擔保妳絕不出事。」
辛守余眉心輕蹙。這些日子,她和倚安受到妥善照顧,身體恢復後又跟在落霞身邊學習,平靜的生活教她差些忘記那些躲在暗處的危機。
此時,落霞以兩指撩開車窗簾子,望向窗外,秀目微瞇,「況且,妳若隨我出城義診,不幸被某人得知,這位某人捨不得對妳發脾氣,卻准要將我大卸八塊,我前思後慮了一番,何必自討苦吃?我說得是不?騰哥--」
聽見喚聲,辛守余方寸促跳,立時順著落霞眸光往窗外瞧去,乍見一隻粗掌攀住窗沿,那黝黑漢子不曉得何時正騎著大馬跟在車旁。
年宗騰略伏身,粗獷面容隱有風塵,眉目卻依舊明朗。
也不知有否聽見落霞的問話,他目光溜進馬車裡,瞧見姑娘家的鵝蛋臉容,他寬嘴一咧,只管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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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粗壯漢子和姑娘家並肩而行,一匹高駿大馬教漢子牽住韁繩,格噠、格噠地踩著緩步跟在身後。
偶爾大馬頭會踰矩地探到兩人中間,胡甩幾下,鼻孔噴出粗息,想提點主人自個兒的存在,卻總教漢子以單掌倒推回去,根本不把牠放在眼裡。
「這些天身子還好嗎?」年宗騰忽地打破沉默。他剛回武漢,一人城便在大街上瞥見自家馬車,見駕車的是興武,便知曉裡頭載的定是落霞,卻有些意外辛守余也同她一塊兒。
見著這姑娘,他心底自然湧起愉悅,這瞬息間的反應讓他驚奇,亦同要教他暗自苦笑。
慘慘慘!該如何是好?他想是太喜愛人家,再這麼下去,遲早怕要隱忍不住,要在她面前露餡兒,讓她瞧清他年宗騰原來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傢伙,口口聲聲要把她當妹子看待,腦子裡卻淨轉著齷齪的念想。
不成!不成!辛爺當他是至交,她當他是條好漢,他真讓那「非分之想」坐大,就該死的對不住人家。
辛守余不知他心中轉折,螓首微頷,輕語:「很好。」
1那……倚安呢?」
「倚安也好。」
年宗騰不知第幾次推開擋在二人之間的馬頭,又問:「真的不騎馬嗎?」這麼著……唉唉唉,會不會太像老嬤嬤,囉哩囉唆的?
她瞅著他一眼,唇角柔彎,搖了搖頭。
適才年宗騰一現身,落霞就像急著要拋掉燙手山芋般趕著她下馬車,要她隨他回行會去。
「由這兒到行會還有一小段路,腳會酸的。」他偷覷著姑娘柔婉的側顏,猜測著她的心事,「要不,妳上去坐著,我幫妳牽馬?」兩人上回共乘一騎,在碼頭區那兒引起不小騷動,她是在意這事兒吧?
辛守余仍是搖首,1這樣很好。」她還偷偷吩著,這條街越長越好,卻為這心思羞澀不已。
「騰哥……」她忽地輕喚,年宗騰陡地一震,險些打跌,待狼狽地站穩腳步,雙目直勾勾望住她,笑得有些憨氣。
「把左手給我瞅瞅。」她道,見他乖乖伸出一掌,不禁歎氣,「不是這一隻。2
咦?不是嗎?「呃……」年宗騰忙收回手抓抓大耳,把裹著布條的左掌遞去。
那布條原是純白顏色,不知怎生受他折騰,淨白已變作灰黃。
辛守余再次歎息,知他壓根兒沒將掌心上的箭傷瞧在眼底,這幾日在外,他定又隨著它去。
她也不言語,只低垂臉容,輕巧地解開他掌上的結,把那布條一圈圈取下。
「我沒留神,就把布弄髒了。」年宗騰腰板微彎,黝臉稍偏,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情,姑娘不言不語,害他心吊得老高,怕她惱他。
清清喉嚨,他呵呵地笑了兩聲,右手搔頭抓耳的,「妳之前連著好幾日幫我照顧傷口,早好了八、九分,我這人反正是嬌貴不來,妳別再替我在意這傷了。」
辛守余輕撫那凸起的疤痕。他的掌心縱紋居多,如今因那處箭傷所留下的痕跡,起了不同的紋路,他的命線、情線出現轉折,如漩渦般轉進疤痕裡,也似由疤痕中往外旋出。
所有的牽扯,追根究底,全因那一箭嗎?
是她把他帶進自己的生命裡,抑或是他將她捲進他的?
又或者,她根本想錯了,他命線與情線的變化,最終是為了另外的女子,至於她,僅是促成這一切的開端罷了?
她心一怔,隨即嘲弄起自己。她又「惡習」難改了,光瞅著他的掌紋變化,就搬弄出一長串的推論。
阿爹曾說她天資過人,能傳他衣缽,但她不是神,她僅是個人,一個最最尋常的姑娘,要如何「神算」?如何「解運」?又要怎麼「趨吉避凶」?
人怎可能有那樣的能耐來扭轉乾坤?
她曾經深崇的,到頭來其實是迷信。
由袖裡掏出乾淨的帕子,她手勁極輕地為他包紮,在他掌心細細留結。
「布條髒了,不好一直包著,待會兒回到行會,我再替你清理。」她靜靜言語,眼眶微熱,想起阿爹和京城的那些日子,當時的她太過單純,從未質疑過任何事。
年宗騰瞅著掌上的淨帕,心田流過暖意,想看清她的小臉,卻發現姑娘有意無意地迴避他的目光。
「怎麼了?」他上身前傾,歪著頭由下往上瞧,不禁愕然,「妳……妳妳妳眼眶怎麼紅紅的?」
他無措地舉起手,欲要抬起她的下顎,辛守余倒快他一步揚起臉容,眸中仍有紅痕,卻衝著他牽唇一笑。
「是沙子掉進眼裡了。」
「讓我瞅瞅。」
她搖頭,「已經沒事,我把它眨出來了。」
他狐疑挑眉,唇抿了抿,「讓我瞅瞅。」
粗掌正要探近,辛守余忽地提裙往前疾邁了四、五步,回眸,笑容可掬,「騰哥,前頭巷口不知發生何事,好些人聚在那兒,挺熱鬧的,咱們也過去瞧瞧。」
她明明不愛湊熱鬧,脾性雖不似落霞清冷,亦也沉靜自持,現下卻急著往人多的地方奔,以為轉移注意力,便能搪塞他嗎?年宗騰眉心淡攏,目光精亮,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翩然輕移的背影。
她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為何怕他瞧見她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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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聚在一塊兒,團團圍住了什麼。
辛守余一徑地往前擠,假裝興致勃勃,不想年宗騰還來對她泛紅的雙眸追根究底,可待她微喘著氣息鑽到最裡邊,不禁怔然。
教這些男女老幼團團圍觀的,竟是一個打著「鐵口直斷」、「字卦神絕」的相命攤子。
她反射地挺直腰,倒退了一小步,男性寬厚大掌在此時扶住她僵硬的雙肩,她回首,倉皇眸底近近地映入年宗騰深刻的輪廓。
她臉色蒼白,瞧起來似要暈厥。
換作以往,年宗騰定是心急如焚且形於色,說不準要抱著她往行會飛奔,再把落霞逮到她榻前,要人家將她從頭到腳趾兒好好診治一番。
可現下他倒是一反常態,抵在她背後不讓她退縮。
「原來妳對這個感興趣,那也難怪。」他垂首道,語氣持平,微灼氣息拂動她耳畔柔絲。
他輕放在她肩上的雙掌,以及貼住她身背的寬膛,充滿著強烈的存在感,彷彿護衛著她,輕應了聲,辛守余緩緩逸出胸口瞬間凝聚的緊繃,不自禁往後貼靠。
她合起眼睫,復又張開,蒼白臉容終於稍見血色,暗自苦笑了笑。
辛守余呀辛守余,這反應未免太過。
她何需如此?就只是對這門學問起了無數的懷疑,只是突然感到錯愕、感到震驚,原來深信的只是一種藝能、一種伎倆,當作娛樂很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唬弄得人團團轉,要想鐵口直斷、神算古今,說到底,就僅是妄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