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定要找個我到不了的地方,這才方便你去尋死。"
他一聽,心臟被嚇得一時忘了跳動。
做妻子的翻了個身,眨著漾著一汪水的大眼望向他。"怎麼,你以為這等重大決定瞞得過枕邊人嗎?"
他歉疚的別過目光,卻不經意的瞥見紮在她手上的布條,連帶憶起她身上還有好幾個淤血破皮的地方。
那山不好爬,可真是難為她了。
感動灌注了整個心房,他小心翼翼的不去牽動她身上的傷口,輕柔的擁緊她,"我道歉。"
她不領情的冷哼一聲,卻挪動身子偎向他,雙手將他緊緊環抱,"少泱,我知道你守的是江湖人'恩怨兩清'的道義,但我可不吃那一套。"
惡狠狠的瞪了一臉愧色的丈夫一眼,她鄭重警告道:"我會阻止你,皇甫少泱,我會阻止你將性命雙手奉上。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皇甫少泱撫著妻子背脊,熟練的按壓她每一處緊繃的筋肉,聞言又是莞爾又是無奈的苦笑,"娘子大人說的話,小的怎敢不信呢。"
距離小屋下遠處的另一座屋簷下,封應豪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殺?不殺?殺?不殺?老天,到底他該怎麼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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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瞬已一月有餘,封應豪仍無法決定是否該殺了皇甫少泱,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有一部分的自己主張:殺了他!為父血仇乃是天經地義。
另一部分的自己卻要求他:再想想!難道你想跟皇甫少泱一樣,為了個錯誤的選擇,賠上一輩子來後悔?
那後果之可怕的,教封應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這一個多月下來,他已經看夠了皇甫少泱的懊悔。那總是帶著一抹歉疚的眼神,遇見他時瞬間變得僵硬的舉止,在在讓他忍不住要懷疑這男人跟過去他所深深崇敬的那個,真的是同一人嗎?
但那男人不曾逃避任何與他接觸的場合。比如說,男人會在默默看他練完劍後,主動走上前指點他火候尚不到家的部分,並在他進步時給予讚許的微笑;面對他千奇百怪的問題,男人從沒表露過一絲一毫的厭煩,即使他確信有些問題根本是故意找碴。
別傻了,那人是在作戲!
有時封應豪會滿懷不屑的這樣想,但……他皺眉望向正扛著堆柴火進柴房,全身上下毫無防備,擺明"要取我性命?隨時歡迎!"的男人,只好打消這樣的揣測。那男人,根本不打算為求活命而搖尾乞憐。
"唉,真煩!"封應豪伸個懶腰倒向野地,決定暫且放過這個問題──反正主控權掌握在他手裡,他多得是時間作決定。
清新草香哄得封應豪進入夢鄉。一頓假寐後,轆轆飢腸吵醒了他。
睜開眼,望見皇甫少泱一手麵餅、一手肉湯的往臨溪竹屋走過夫,他的精神立刻來了,矯健的一躍而起,跟上前去。
前幾天,他因著好奇,尾隨皇甫大嫂進竹屋,當場被滿屋子栩例如生的各式雕作震懾得動彈不得。
"驚人吧,你大嫂可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雕師啊。"
心知無聲無息來至身後的定是皇甫少泱無疑,封應豪連驚訝都懶得假裝,只顧發問:"皇甫大哥,你看大嫂會不會願意將那件老虎雕像送給我?"
那時,皇甫少泱呵呵一笑,"這你得親自問她才行。"
一想到這裡,封應豪算算這些天還不曾跟大嫂打過照面,沒機會提這件事情,決意要把握今天才行。
一進到竹屋裡,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思索如何跟尉遲楠討那件老虎雕像的封應豪,差點撞上杵在門內的皇甫少泱。
怎麼了?封應豪微踮起腳尖,從皇甫少泱肩上望去,只見尉遲楠專注的一手鑿、一手斧,正雕刻著。
不過是在雕隻鳥而已,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然後,他發現情況不對。
尉遲楠的模樣比他記憶中的憔悴許多。他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仍是上回見面時的那件,再看皇甫少泱一臉憂色,當下明白她八成在這消磨了好幾晚。
但這應該還好吧,想他練武練至興頭上時,還不是這副沒日沒夜的瘋狂勁。
封應豪滿懷不解的回過頭,卻見皇甫少泱的臉色越發凝重。
"阿楠,你已經四天沒吃沒睡了,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待會再雕可好?"
聽著皇甫少泱的柔柔勸誘,封應豪暗暗取笑昔日堪稱人傑的皇甫少泱,成親後居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婆媽。
搖搖頭,他心忖,假如成親會讓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完全走樣,那他甘願這輩子就這樣孤家寡人算啦。
"阿楠,回答我!"
這命令嚇了封應豪一跳。
他抬頭望去,只見皇甫少泱劈手奪去尉遲楠手裡的雕刀,但她只是轉個身,從背後架上的工具箱裡抓過另一把。
從頭到尾,她的眼中完全沒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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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夜晚,京城。
端王府裡燈火通明,耀如白晝,川流不息的大夫、藥師、巫祝將向來肅穆的王爺府擾得吵嚷不休,形同市集。
在無數庭台水榭、迴廊院落後,有一座精工打造的樓閣。樓閣裡,層層紗帳後的床榻上,臥著形容枯槁、但依稀可見昔日美貌的端王妃,床畔則有一名大夫正搭著她的手腕專注的判讀著脈象。
端王妃──芊芙──半合著眼眸,昏沉的望著皺眉苦思的大夫,難得從渙散中清醒的神智猜測著到底還需多久時間,他才會承認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對她的病痛亦是束手無策……
芊芙滿懷愧疚的咬住灰紫色的唇。
她不該這樣數落一名為了她的病痛,在一夜間白了兩鬢的長者。喔,都怪這場怪病,它已將她著名的耐心磨得半點不剩。
但,已經有太多、太多次的失望了。無數醫者來到她床畔,傾盡一生所學,卻連她染上的是什麼樣的怪病都說不上來。有時她甚王納悶自己前世究竟是怎樣的罪大惡極,才讓今生與惡疾這般纏鬥不休……
一陣猛烈嗆咳打斷了她的思緒,待她緩過氣來,才發現大夫已不知在何時被摒退,伴在身邊的是她那英挺威武的夫君。她漾出一抹安心的微笑,任由無邊無際的夢魘再一次擄獲了她。
端王梳理著愛妻曾經濃密豐厚的長髮,在無意識間將長髮平鋪枕被上。深黑的髮絲猶如一汪海洋,深邃而魅人。
他望著那片汪洋,有些失神,腦海裡千百個思緒中的一個吟詠苦最殷切的願望:倘若上蒼容許,他甘心就這樣溺斃在那海洋裡。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呵。
門外的請示聲拉回他游離的神智。
"什麼事?"他沉聲問道,雙眼仍不離沉睡中的結髮妻。
"啟稟王爺,探子回報在滇境居有一對形貌極似王爺下召追捕的男女。微臣已援請大內好手,前往緝拿。"
"留他們活口,本王要親自偵訊。"
"微臣遵旨。"
夜正落下,往無止無境的黑暗墜去。小室陷落在死寂的泥沼中,潛藏於深夜裡的鬼魅乘隙竄出,猖狂的拍打長窗,索討滯留人間久久不歸的魂靈。
"休想!我不會將芊芙交給你們!"他死守床前,猶作困獸之鬥。
"王爺啊,您也留她夠久,該適可而止了……"鬼魅從影子裡採出頭,陰桀怪笑,"將命早該絕的人強留於世,只是延長她的痛苦。"
"住口、住口!"他抽出早備在床邊的寶劍,瘋狂般四處亂掃,高聲怒吼:"滾!到別處去找你們的替死鬼!滾!"
鬼魅稍稍退卻,但仍不死心,不住搖撼著早上了沉重大鎖的堅實木門,直到第一聲雞啼報曉方才突兀散去。
木門內,戒備了一整夜的端王掰開僵麻的指,卸下寶劍,渾身冷汗,跌坐床榻。
良久,他掀開棉被鑽進妻子身側,盡可能靠近她的體溫,尋求耶一點點安慰。
可他心底明白,這安慰再也握不了多久──倘若他不盡快取得緋龍杯的話。
第九章
封應豪鼓起勇氣嘗了口鍋裡藥汁。
嗯,好像有點熬過頭,味道實在是……難以形容。
他憋著一張苦瓜臉,將藥汁倒進碗裡,捧著碗走入竹屋。
竹屋內,已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皇甫少泱見是封應豪進來了,忙撐起疲累已極的身體走過來。在他身後,尉遲楠仍著魔似的埋首雕刻,渾然不覺週遭變化。
"辛苦你了。"接過陶碗,喃喃道了聲謝後,皇甫少泱轉身守在尉遲楠身側,把握她雕刻時的每一個空檔,將藥汁一匙匙餵入她口中。
封應豪雙手抱膝坐在竹屋角落,旁觀這原應甜蜜,卻只讓他背脊發寒的一幕。
皇甫大嫂好像瘋了,她眼裡只有雕刻這一件事情而已。這一個多月來,她吃、睡都不正常,整個人瘦了好多,衣衫鬆垮垮的掛在身上,虛弱得風吹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