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回想不起過去?」
他無可奈何的苦笑表情回答了她,也打破了她的希冀。
「對了,我聽平總管提起,我們認識有十年之久了,近五年來你都擔任我的貼身護衛,應該知道我不少事情、又經歷過些什麼吧?」
「不是十年,是十二年又八個月。」她苦澀更正。
他定定地看著她,而後微笑問道:「那麼,我們兩人的關係是純粹的主僕,抑或明友?好友間會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約定。老實說,自從我失去記憶後,好像沒有這類友人出現過。我沒有嗎?」看來,他懂得做生意,而做人似乎很失敗哪!他也想知道,方才衍生的「錯覺」,究竟是不是錯覺。
秦嘯日認真的目光讓莫璃呼吸一窒,不由得怔忡回望。
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他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好友間會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約定,沒人說你不能向蒼天吐露心事秘密,不能和祂有所約定。既然能與上蒼為友,你就能和我成為朋友,是不?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滿心歡喜地允諾了他,卻食言了。
「我有說錯什麼嗎,莫言?」
他的叫喚聲,將莫璃從不曾磨滅的內疚裡拉回殘酷現實。
她幾乎就要衝口推翻他忘卻了過去,但,只是幾乎。
他那聲「莫言」,宛如一塊貼上心口的寒冰,狠狠凍醒她的理智。
沒錯,她現在是莫言,就算再怎麼內疚,她還是莫言啊!莫言與莫璃不同,莫言背負著爹的期許,而莫璃只是爹寧可遺忘的孩子……
「少主是莫言的主子,此外沒有別的了。」她逼自己淡漠以對,但衣下雙拳卻是緊握,任由指甲深深陷入膚肉裡。
他哂然微笑。「是這樣嗎?那就是我想太多了。」
「少主?」什麼意思?!
「沒事,我以為可以從你口中,聽到不同於其他人口中那個倍受尊崇的『秦家少主』的事跡,我想知道的是關於『秦嘯日』的過去、曾有過的喜怒哀樂。」
他語氣稍頓,自嘲一笑。
「也罷,秦嘯日不就是秦家少主嗎!我病糊塗了,你別介意。」
莫璃輕搖頭,逼自己佯裝出不介意的淡笑來回應他。
怎麼可能不介意呢?以前他對她笑的時候,墨石般的深眸總是瀰漫著醉人的溫柔,和現在雖然溫和卻顯得疏淡的笑意不一樣啊──
她恍然體悟!
原來,他對她,一直是特別的。
但她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再是他眼中最特別的存在……
你不正希望我把從前忘了嗎,只要我忘懷一切,我的存在就不會令你那麼為難了,這樣,也好。他說過的話,在莫璃深澀的心谷裡反覆迴盪。
這樣,真的好嗎?她也曾這樣要求過他,不是嗎?
但,倘若是好,面對已然忘卻一切的他,她為何會心亂如麻、痛徹心扉?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誰來告訴她,怎麼做才是對的,怎麼做才能不背棄所有人──
莫璃的臉在笑,心卻在泣。
正當秦嘯日對莫言眼中清晰掠過的沉痛感到疑惑時,在莫言那襲略濕的藏青色的長衫上,看見緩緩暈開擴大的深澤。
「莫言,你的肩胛?!」他皺眉,將重心有些不穩的莫言,安頓在書房內側鋪有雙紋軟褥的翡翠躺椅上,平穩道:「你的傷口流血了,我去差人請大夫過來。」
傷口?
莫璃怔然低頭,發現鮮血沿著她手背滴落地面,刀傷的痛楚終於在此時才有機會闖入她體內大肆叫囂作亂。
好疼……
以往當她受了傷,都能在他眼底看到心疼與呵護,這回,她看不見。
難道這就是上蒼給她的報應嗎?懲罰她以前對他的心意視而不見、拚命推拒、忍心傷他的報應嗎!
真的好疼……
秦嘯日再度回到書房內,已經不見莫言蹤影,一雙深邃黑眸陷入深思。
莫言方纔的眼神,似乎壓抑著彷彿經歷生離死別的深沉至痛,與他有關嗎?
一個尋常的護衛對主子為什麼會有那種神情?至少,他在平順、平安、莫昆以及其他人眼中並沒有見過。
他想不透。
依舊,什麼都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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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璃再次從昏迷中甦醒,已是一日過後的深更。
她的情緒不若上次醒來那般激動,僅是沉默地望著正上方的床帷。
龍大夫說,忘情蠱必須由下蠱之人才得以解開,可是蠱娘子已死,世上便無人可解秦嘯日身上的蠱毒,除非……
床頭籠罩一道暗影,那道身影背著燭光,來到床邊探看。
「孩子。」
熟悉的低嗓引起莫璃的注意,她微微側頭,看清了坐在床沿的男人。
「爹?」她掀被想起身,卻被莫昆制止,他替她蓋妥了滑落的衾被,粗厚的溫熱大掌探了探她額上的溫度。
「燒總算退了。」莫昆道。
「孩兒不孝,讓爹操心了。」她一點也不意外自己又在床榻上醒來,昨日她從少主書房離開後,不顧身上裂開的傷,冒雨去找龍炎天,驟大的雨勢讓她傷口惡化發炎,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聽龍炎天說完她亟欲知道的,人也失去了意識。
「龍大夫告訴我,你已經從他口中得知你想知道的事了。」
莫昆所言,與莫璃甦醒後心中所想的唯一一件事相呼應,她一語不發。
良久,莫昆率先開口了:「別顧慮爹,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璃兒。」
爹喊她什麼?!莫璃心口一躍,清眸詫異圓瞠,所有或驚或喜、或憂或懼的情緒,像是全數突然湧上眼眶,在眸心交雜蓄積。
她緩緩坐起身子,嗓音有些無法自持的顫抖。
「爹……」她沒聽錯嗎?爹認出她了?!
「璃兒,是爹的自私讓你變成這樣,這些年,苦了你了。」莫昆輕撫著女兒的發,充滿憐愛的眼底也有忍住不落的濕意,喟歎續道。
「當年失去莫言的時候,我確實難以接受事實,也確實錯認你為莫言。後來,我的心逐漸清醒了,見你扮成男孩子,我曾一度掙扎要不要說出來,可是私心仍讓我退卻了,我將對莫言的期許轉移到你身上,要你接下莫家的使命……也藉此,彌補我對你曾有過的狠心。
當莫言在病榻上與死神搏鬥時,我才愕然體會你娘就算用她的一條命,也要換你留在人世的用心。我也多想用我這條老命換回莫言,但我沒有你娘幸運,也總算明白她走得沒有遺憾,因為你是她和我的女兒,所以她用盡生命保護你。而我,卻沒看清這一點……璃兒,你怪爹嗎?」
莫璃搖頭,得緊咬顫抖的下唇,才能阻止自己哭出聲音來。
不哭,她好開心,不哭。
她怎麼會怪爹,原來這些年來,爹知道她的存在,爹對她的好、對她的關懷、甚至現在守在她身邊,都是為了她,不是為了莫言哥哥……
「爹的好璃兒,是爹對不起你。」莫昆將女兒擁入懷中。
莫璃的臉貼在父親溫暖的胸膛前,強忍的淚水仍因滿足而從眼角滑落了。這是爹的懷抱,是她盼了好久好久的懷抱……
「少主的事,你有何打算?」
「少主必須記起一切,否則會有危險。」
那日在東郊山林,她沒聽見到底是誰想置少主於死地,現今對方也一定知悉少主還活著,少主的失憶能否讓對方打退堂鼓還是個問題,唯有讓少主尋回記憶,少主不再處於被動,才能避過此番劫難。
「只要無違心底真正的聲音,爹支持你。」莫昆微笑道。
「爹?!」
「璃兒,你喜歡少主吧?」莫昆愛憐地抹去女兒臉上的淚痕。「那就將你所想的付諸實行,不要有遺憾。」她的苦,他看在眼裡,是他的私心,讓一個好好的女兒女扮男裝處於煎熬之中,如今,是該讓這份煎熬結束的時候了。
「可是,那樣會──」
「你還是我莫昆的女兒,不會改變。」
「璃兒不想讓爹嘗到璃兒現在的痛苦。」不想讓嘯日哥哥也……
「傻孩子,爹知道你不怪爹,已經沒有『遺憾』了呀,嗯?」他輕拍女兒的臉蛋,眼神中傳遞著讓她心領神會的深意。
這孩子為他、為莫言,做得夠多了。
「爹……」
莫璃淚眼迷濛地看著比往昔老邁許多的父親、他的黑髮幾乎白了,曾經英朗的臉龐也刻劃了與背負在內心深處的傷痛同等沉重的歲月痕跡,但他此刻的神情卻是欣慰的、是滿足的。
她輕展笑顏。
「璃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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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護院練武場
一道藏青色的身影手持墨劍,揮舞著流暢的劍法,動作雖然有些遲緩,但仍不失俐落好看。這一幕,全映入走近練武場的某人眼中。
秦嘯日停下腳步,深邃黑眸微瞇,視線不離那道清瘦身影。
看莫言練劍,不知為何,竟有種熟悉的感覺攫住他,彷彿像是他已經很習慣站在護院一角安靜看著他練劍,然後只要看到莫言因莫昆的誇讚而揚起笑容時,他也會感到無以附加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