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兒,對不起,我也許會忘了與你共有的回憶。」
那一幕幕回憶,在秦嘯日腦海轉瞬劃過,有她的笑,有她的淚,有他的動容,有他的無可奈何。
「不會的,不會的……」莫璃心頭惶恐緊揪,想握住他的手卻又力不從心,是他緊緊反握她的手。
「龍神醫有辦法救少主的……對不對?」
她懇求地望向龍炎天,只見龍炎天默然不語,看她的眼神充滿嚴肅與不確定。
「不要……」她搖頭,嘶聲抗拒。
「我不會有事,死不了。」
只不過忘情與死,又有何差別?性命並非危在旦夕,但他生平首次覺得,與死亡的距離,好近。
秦嘯日伸手撫去她的淚,唇邊安慰的笑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溫暖。
「沒有了回憶,我們可以重頭來過,只是,端看你是否願意給我機會愛──」話頓,又起。「也罷,你不正希望我把從前忘了嗎?只要我忘懷一切,我的存在就不會令你那麼為難了,這樣,也好……」他的笑,添入了幾許自嘲。
她困難地頻搖頭,淚落得更凶了,那是想握住什麼卻又握不住的恐慌,想澄清什麼卻又說不出口的矛盾,兩相狠狠攫住她的呼吸,揪扯她的心肺──
直到這一刻,她仍是自私的!她好恨這樣自私的自己,好恨!
「原諒我,璃兒,這回恐怕無法依你了……」
他在微笑,在道歉,語氣逐漸虛乏,沉重的眼睫也在加速襲來的暈眩中半起半落,感到腦海正在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侵蝕、挖空,他奮力想看清眼前愈發模糊陰暗的身影。
死亡是什麼滋味,他想他嘗到了,有滿足、也有不甘心,但都不重要了。
「我想看你……笑……」
是命令也好,懇求也罷,就讓她的笑容陪他墜入黑暗吧,他說什麼也要記住她的笑臉。
「好,我笑……」
淚流滿面的莫璃,顫抖的唇硬是扯開比哭還難看的彎弧,雙手捧著他的臉,低喚著:「別睡,嘯日哥哥……不要忘……」
不要離開,不要離開璃兒啊!
風,再起。
聲嘶力竭的沉痛呼喚,也在他緊閉雙眸的那一剎那,隨清淚融入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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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床榻上的莫璃淒切痛吼,倏然彈坐起身。
「莫言,你醒了!」
平安見昏迷十餘日的莫璃終於甦醒,欣喜低呼,忙不迭湊到床邊。
這幾天都是她在照顧莫璃,羨煞府內一干丫鬟,不過好在她身為神醫未婚妻之便,能有借口攬下這差事,不然若讓那些搶著想看顧莫璃的丫鬟照顧莫璃、替莫璃換藥,那莫璃的「秘密」豈不洩底!
當年莫璃扮起男裝代替莫言,她年約九歲,對莫護師患了失心瘋之事當然有印象,只不過日子一久,大家都習慣莫璃的男裝扮相,喊她莫言也喊慣了,知情的奴僕們都明白莫璃孝心可鑒,於是沒人再去提起這件傷心事。
莫璃身型雖然不比男人壯碩,但身高比平常女子高些,平日沉默寡言,加上劍法了得,後來新進的下人自然而然也都以為莫璃是個男子,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自從莫璃扮成莫言,莫護師雖然沒有再犯心病,但身子時好時壞,想必莫璃仍不願洩漏秘密刺激了莫護師,她當然得多幫著忙,小心些!
窗簷下傳來涓滴細雨聲,莫璃低喘了幾口氣,認清了所在地,她的寢房。
「是夢,是一場夢,不是真的……」她抓住平安的手,急問。「平安,少主人好好的,對不對?!」
「你別心急,當心傷口裂開呀!」
莫璃身中二十幾道刀傷,有的深可見骨,還必須靠龍炎天以針線縫合,傷勢這麼嚴重,一醒來卻只問少主,眉毛連皺都不皺一下,她不疼的嗎?
「告訴我,少主是不是沒事了?」
平安的手被抓得更緊了,彷彿也能感受到莫璃的心急。
「少主的身子是沒事了……」
「什麼意思?他記得一切,對不對?!」莫璃不安再問。
「少主他……」見莫璃焦急心慌的模樣,平安鼻一酸,欲言又止。
「他怎麼了?」
「莫言,你鎮定點,聽了不要難過,否則對你的傷勢不好,少主大難不死已經值得慶幸──」平安絮絮叨叨的說話聲驀地被莫璃打斷。
「什麼不要難過?」莫璃挑重點問,從平安誠實的眼神中瞧出了端倪,她的臉色倏如槁灰。
「少主忘了一切,是不是?不會的……」
她不信,她不信天底下真有那種會吞噬回憶的蠱,她不信!
「莫言,你要去哪?你需要休養,還不能下榻呀!當心身上的傷,莫言──」
見莫璃彎身穿鞋,在單衣外隨意攏了件長衫就要衝出房門,平安又不敢動手拉她,就怕拉扯只會讓她的傷勢惡化,只能在一旁連聲阻止。
「莫言──」
平安追上前,後腳才一跨出門檻,就被人壓住肩膀,她回頭一看。
「莫護師?」為什麼要制止她阻止莫璃呢?
「眼見為憑,沒讓他親眼看到少主,他是不會信的,也絕計不會安心養傷。」
往主院奔去的踉蹌背影,在莫昆眸底填成一窪若有所思的歎息。
只不過,就算親眼證實了,這孩子真的能安心嗎……
第九章
莫璃無視飄到眼簾上的紛飛細雨,焚急的步履一刻也沒稍緩,明明用著比平常還快的步伐直奔主院,卻有著一種路遙難至的錯覺。
「莫大哥,你的傷還沒好,怎麼可以下床呢?來,紅香扶你。」
「莫大哥,當心點,橙心也扶你。」
「莫大哥,黃雀替你擦掉雨水。」
「……」
原來,她跌跤了。
莫璃大口大口喘息著站起身,對耳邊不知內容是什麼的嘈雜絮嗓充耳不聞,推開旁人,繼續往目的地走去。
終於來到主院書房門廊,她聽見從書房傳出來一陣談話聲,不只一人,她仔細搜尋某道不曾自心中磨滅的嗓音,不一會兒就教她聽了出來。
她舉步上前些,撐靠在門扉邊,執意看看那道溫醇嗓音的主人。
莫璃原本緊咬的齒顎總算緩緩放鬆,就這麼依著門扉看他。
他神情專注,正與秦家香料鋪江管事談事,外貌依舊是那麼的丰神俊挺,神態依舊是那麼的從容溫煦,唇畔的淺笑依舊是那麼的溫文和善,手中依舊握著慣用的青璃折扇,他依舊是他,沒有改變。
還好她有親眼來看……
「是莫護衛呀。」不知過了多久,江管事走出房門,關心地問候門外之人。「聽說你受了傷,身子復原的如何?」唉,秦家的多事之秋。
「已經不礙事。」
莫璃忘情地輕抿微笑,看得江管事有些怔楞。他倒是沒見過一向面無表情的莫護衛笑過,這麼一笑,還真讓那張平凡斯文的臉龐生動許多,感覺……總不好說一個男人「漂亮」不少吧,應該是「俊」了不少啦!
「那就好,我先走一步。」江管事頷首後便離開。
「莫言。」
她內心疾跳,聞聲回頭,眼前就站著總是左右著她心緒的男人。
「能下榻了?」秦嘯日語氣平穩,淺笑依舊。「聽說你前些日子為了救人而受傷,傷勢好些了嗎?救人的立意是很好,不過下回小心點,免得莫護師擔心了。」
莫璃心口猛然一墜,微笑僵在臉上──
聽說你為了救人……
免得莫護師擔心……
她受傷的事,他只是「聽說」。
莫師父,才是他向來喚她爹的方式。
怎麼是這樣?!
不敢置信的下一刻,莫璃心中只剩膽怯與懦弱,她牢牢直視他的雙眸,但卻不敢深究、不敢開口試探……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我說錯了什麼嗎?」
從對方的眼神,秦嘯日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唇畔牽起抱歉一笑。
這幾日,他在秦府內看過太多這種眼神了,起初,要是眼前有銅鏡,他定也會在自己眼中看到這種又困惑又訝異的眼神,看多也就適應了。
可是莫言的眼神,又好像與其他人不能相提並論,是他的錯覺嗎?
「他們說我之前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後才會腦袋渾渾沌沌的,把自己和過去都給忘了,我如有冒犯之處,請你見諒。」
他語氣平和,態度與平時對待下人的親切沒什麼不同,甚至,客氣得就像是在對路過的陌生人說話一樣。
把自己和過去都給忘了。莫璃胸口一哽。
「可少主認得莫言!」她沒有聽錯,他確實一見到她,就開口喚她了!
「那是因為你昏迷的時候,我去看過你。」他語頓,淺笑輕歎。「失去記憶的是我,平總管卻比我還緊張,直拉著我去看你,看能不能想起什麼。」
他在她冀盼的眼神下,眸光略黯。「可惜,什麼都沒想起來。」
「少主也不認得江管事?」她不放棄再問。
他搖頭。「這幾天秦家各商肆管事們都來探過我的病,我既得知自己是秦家主事者,怎麼說也不該因為忘卻過去而撇下商肆不顧,於是我請他們來向我說明各商肆的狀況,也聽他們說些以前的事。」於是得知自己是家大業大的秦家長子、奴僕們崇敬的秦家少主、商場上的常勝軍,但好像還是少了些什麼,心上總有個若有所失的缺口還沒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