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此以後就只能在回憶裡找尋他的身影了,天明之後她還得繼續走下去,也許就一直走,走到路的盡頭吧。她抱著包袱蜷縮起自己。
讓茫然緊緊地將她纏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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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雷雨交加,瞎眼婦人把廟門關起,並用一張破椅子加以擋住,以免被強風吹開,殘破的屋瓦滴進雨水,弄得破廟中央一片泥濘,即使是此般光景,身處其中的乞兒們競仍安然入夢,也許經歷人生的變故,他們也都學會以不變應萬變了吧。
君憐難以成眠,拿著竹枝無意識地在地上寫字,驀然間破廟大門外傳來撞擊聲,雨聲中還夾雜著斥喝聲:「這道破門怎麼還上鎖?」
可能是急著要進來躲雨的人吧!君憐心想,放下包袱,善意地上前去把擋在門口的破椅子拉開,門「喀」一聲被勁風吹了開來,天際劃過一道驚心的閃電。
「啊……臻娘娘!」韓安一張怒顏倏地慘白,眼珠子因驚愕而突出,見鬼般地吼叫。
說來真是禍不單行,趕路回鄉中遇到這場大雨,眼見這荒野就只有這座破廟,心想就暫時進裡頭躲雨,沒想到門竟打不開,踹了幾腳後,竟然跑出臻娘娘的鬼魂……
雷聲狠狠地再度劈下,他嚇得甩開燈籠和傘,雙腿癱瘓在地,渾身顫抖,不住地喊:「臻娘娘饒命,臻娘娘饒命啊……」
君憐一點也不知這名瘦小的男子究竟是怎麼回事,破廟裡各個角落的人也都被雷聲和呼天搶地的鬼叫聲吵得無法入睡,紛紛走向門口,瞧瞧是哪個活見鬼的在那裡窮叫。
黑暗中韓安一抬眼,看見君憐身後出現更多幽暗的影子,叫得更是淒厲:「啊……天兵天將!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不該拿走這些金銀珠寶便把小公主拋棄,臻娘娘,奴才對不起您,更對不起小公主,這些珠寶首飾都是您的,小的不敢要了,這就還給你,給你,給你……」
他發狂地叫著,涕泗縱橫,慌亂地解開包袱拿出珠寶箱子,猛顫的雙手抖落了箱子,裡面的珠寶撒了一地,一直朝地板叩頭,俯首認罪。
閃電再度照亮天地,也照亮了一地的寶物,在雷聲轟然巨響中所有人爭相搶奪,見者有分。
君憐不為所動,只是訝然地看著這位「散財」的大爺,他究竟是怎麼了?見到她便像撞邪了,不但自稱是奴才,還嚇得魂飛魄散,把財物自動分給大家。
「這位大爺,你怎麼了?」她傾身問他,只見他渾身痙攣,已然昏厥。
天亮了,雨停了,風也靜了,破廟裡的乞丐們拿著珠寶紛紛離去,只剩君憐一個人仍留在破廟裡,照顧這昏迷不醒的男子。
「姐姐,你不走嗎?」小女童和家人臨行前走過來問她。
「我還是等這個人醒來再走。」君憐的惻隱之心使她沒有立即離開。
「姐姐真是好心,喏!這只戒指好漂亮,留給你,這是我搶到的,謝謝你昨天讓我填飽肚子。」小女童把搶到的綠寶石戒指送給君憐。
君憐搖搖頭,沒有收下,問道:「你們要去哪兒呢?」
「我爹說把這些珠寶拿去換錢,有了錢就可以醫病,更可以買塊地來種田,而且能有自己的家哦。」君憐從小女童眼中的神采看見她對家的渴望。
「我們一定是遇見你這位仙子姐姐,才會這麼幸運,讓我幫你戴上這個美麗的戒指吧,仙子姐姐!」小女童甜美地笑著,拉起君憐的手,把戒指套進她的中指,正好合手。
「謝謝你了。」君憐不忍心再拒絕她,噙著笑目送她扶著瞎眼的娘和生病的老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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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韓安萬分痛苦地甦醒,臉色慘白的他,一睜眼便瞧見「臻娘娘」仍在眼前揮之不去,驚狂地爬起身縮到牆角,駭然地抱著頭驚叫:「臻娘娘,小的已經認錯了,為何還不放過奴才?」
「這位大爺,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吧?」君憐同情地看著他那副害怕的模樣,伸手要安撫他,沒想到他竟嚇得掩著臉哭了起來:「不要啊!臻娘娘……」
「我不是你所說的臻娘娘,你真的是認錯人了。」君憐的手落在他狂顫的肩頭上,她還是頭一次瞧見男子掩面慟哭的樣子,真是令她吃驚且憐憫。
哭泣中的韓安這才發覺落在他肩上的手是有溫度的,他詫異地抬起頭來,微張十指,從指縫裡探看君憐,不確定地問:「你是……活人?」
「我是。」君憐和善地對他說。
韓安不確定地又問了句:「那我並不是活見鬼了?」
「當然了。」君憐淡笑。
「那……那些天兵天將呢?」韓安作賊心虛地問。
君憐掩著小嘴,忍俊不禁地說:「他們只是一群乞兒,你好心地給他們金銀珠寶,讓他們得以生存,你可是個大善人呢!」
「什麼……」韓安想起昨晚又打雷又下雨,自己猛然看見這姑娘,簡直震驚到失去理智了。
心想反正那些珠寶本來就不屬於他,救濟乞丐倒好,省得他天天噩夢連連,唉!
君憐見他似乎已經平靜許多,於是問他:「你口中的臻娘娘是誰?我長得像她嗎?」
「像……簡直像極了。」韓安怯懦地把手從臉上移去,愕然地瞧著君憐,她那仙子般的美貌和臻娘娘如出一轍,難道她會是……小公主?經過十二個年頭,小公主若活在人間,約莫也是這姑娘的年紀!
君憐聳肩。「是嗎?」
韓安定下心,試探地問:「姑娘像是出身自好人家,怎會在這破廟中?」
「我叫君憐,是個孤兒,原先被人收養,但……」君憐欲語還休,一言難盡,而孤兒這字眼教韓安神情一凜。
「君憐姑娘是在哪裡被收養的?」他又問。
君憐想想後說道:「好像是城南的一處河岸吧。」
韓安乍聽,張大了嘴巴,怔住了!心想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長得那麼酷似臻娘娘,又是個孤兒,且在城南河岸被收養……他結巴地問:「那……那你身上可有……一隻鳳凰鎖片?」
「你怎知道?那是我自幼就戴著的。」君憐一臉的難以置信。
「能讓我……看看嗎?」韓安小心翼翼地說,很想求證。
君憐遲疑了下,背過身去,取下脖子上從小戴到大的金鎖片,正要交給韓安時,收納在袖中的一隻玉珮竟掉了下來,君憐心一驚,以為玉就要摔得粉碎,沒想到韓安手腳夠快,一伸手便接住了,交還給她。
君憐把玉珮捧在胸口,很感激地說:「幸好沒掉到地上,真謝謝你。」
韓安瞧著她鬆了口氣的表情,問道:「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這是……我心愛的人送的信物。」君憐垂下眼簾,不好意思地說,將玉珮收回袖袋內。
韓安從她眼眉間看出她含蓄的情懷,但他也不多問。
「這是我的金鎖片。」君憐把金鎖片遞出。
韓安雙手接了過來,一看發現背後雕刻的字居然已被刻意磨光,但光見到鎖片上皇家的凰飛鳳舞圖,便可確定這是皇上御賜給公主們的金飾。
她肯定就是當年被他拋棄的小公主!
「公主殿下,奴才該死!」韓安趕忙把鎖片交還給君憐,跪地叩頭。
「這位大爺你又怎麼了?」君憐以為他又像昨夜那般瘋狂了起來。
「公主有所不知,且聽奴才娓娓道來。臻娘娘是先皇后宮的嬪妃,我本是宮中的奴才,逃難時臻娘娘好心讓我隨著她和老嬤嬤三人一起走密道,沒想到一出密道臻娘娘便被亂箭射死,老嬤嬤也是,當時我手中抱著年幼的小公主,提著臻娘娘值錢的珠寶首飾,卻該死地動了貪念,捨棄了小公主,拿了珠寶走人……是我把公主放在城南河岸的,奴才罪該萬死!」韓安說著又是涕泗縱橫,痛不欲生地伏在地上。
君憐見他言之鑿鑿,卻一點也無法激起認同感,她一直認為自己出身卑微,和父母在逃難的半途中失散了,而且依這位大爺異於常人的舉止看來,她判斷他可能患有瘋病,但她不忍心反駁他,怕他又發病,只好順著他的意說:「依你所言,臻娘娘是我的親娘?」
「正是啊,公主!」
「你起來,我姑且聽之,謝謝你告訴我我的身世,聽來是個精彩的故事,但我仍是我,從來不是個公主,而且你口中的那個皇朝早已不存在了。」君憐扶起他。
韓安被公主的仁慈給震撼了,見她並沒有要將他千刀萬剮的意思,更像是一點也不恨他,她恬適的態度及豁達的胸懷,救贖了他沉淪在地獄裡的魂魄;而她的智慧之語猶如醍醐灌頂,解開了他心中最大的桎梏。既然那個皇朝已不復存在,那麼「公公」這沉重的枷鎖也就消失於無形了,他該打從心底覺醒自己不再是個奴才,雖然已去勢,他還是可以活得有尊嚴。
「謝公主恩典。」韓安感動萬分,不敢起身,再度跪地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