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就快到家了,方學禮卻開始猶豫不安。依道理,自然得掃榻留客,不能讓博宇冒黑趕路回家,可是自己的家破舊粗糙,又要拿什麼招待這位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呢?想來想去,苦無良策,只有到家和蘊菲商量再說了。
戴博宇一進方家,就覺得處處不舒服,坐在客廳中更是坐立不安,尋思著找個理由早早告辭,雖然天色已晚,水陸城門都已關閉,今天不可能回家了,但他寧可一個人回船上看書,也比待在這裹受方家的招待來得強。
突然間,一道光亮照亮了這閭簡陋的斗室,原本意興闌珊、百般無聊的戴博宇,陡地精神一振,因為他見到生平僅見的絕色女子——方蘊菲,她一手捲起門簾,對著他盈盈淺笑,狹小的廳堂剎那間充斥著她驚人美貌的四射艷光,幾乎令人不敢逼筧。
「蘊菲,」方學禮對女兒說,「過來見過戴家表哥。」
蘊菲雙眼微抬,就這短短的一瞥之間,戴博宇彷彿見到兩顆晶瑩燦爛的黑曜石,然而一眨眼正想細看時,佳人已經垂眉斂目,素手纖纖,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銀鈐似的喊了一聲:「表哥。」
「不敢當!」博宇慌忙回禮,等他再抬起頭時,蘊菲已經退到她父親身後,恰好是燭光照不到的暗處。博宇依稀看見她綽約的身影,只覺得雲鬟霧鬢,彷彿是從九天之上滴落人間的仙女。
眼中驚艷,心裹讚歎,博宇也就忘了這間客廳的簡陋,不計較主人待客的粗拙,但是方學禮和蘊菲卻為了如何招待這位賓客而大傷腦筋。
蘊菲拉拉父親的衣袖,小聲的說:「爹,您到屋裡來一下。」
「喔,好。」方學禮轉臉對客人致意,「博宇,你請稍坐。」
博宇立即起身,謙遜的說:「表叔和表妹請便,我不是外人,不必多禮。」
到家之後,這是方家父女第一次單獨談話。方學禮以興奮的口吻,簡略的說明此行的結果,想到以後的家計有了著落,弟弟的前途也有了妥善的規畫,蘊菲不禁鬆了口氣。
接下來兩人商議著如何款待戴博宇。「總得留人家吃頓晚飯、住宿一夜吧!」方學禮說,「杭州城水陸共計九座城門早都關了,博宇今夜是走不了的。」
蘊菲也知道這些,她微蹙雙眉的說:「爹沒說會帶客人回來,而且時候這麼晚了,留客吃飯,什麼菜都來不及買,家裹又沒一樣可以待客的菜。」
「那就上菜館子叫菜好了。」這是自舉家避難至杭州之後,方學禮第一次可以不用擔心錢,做如此大方的表示,「只要菜餚精緻,價錢不計。」
蘊菲點點頭,急忙喚春雨,「到巷口的元興樓去,讓他們配六菜一湯,外帶一瓶紹興女兒紅,動作快,做好了立刻送來。」春雨應聲離去。
方學禮和女兒商量,「吃飯問題好解決,掃榻待客呢?總要備一套全新的被褥才成。」
「新的被褥一時三刻哪裹有?」蘊菲沉吟片刻,又說:「看表哥的樣子,自小必是膏梁錦繡堆裹長大,以咱們家的景況,就是有乾淨被褥他也未必住得慣,倒不如跟他實說,不敢委屈他。」
「那——要叫他住哪裡?」
「依女兒看,表哥家的畫舫上肯定有精緻的船艙可住,倒不如由爹爹陪他在船上住一晚,明天送他開了船再回來。」蘊菲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這也算盡了待客的誠意。」
結果這項安排卻令博宇大失所望,他原本是嫌方家狹小簡陋,不打算住在這兒,但見過蘊菲的絕色容顏後,想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心想在方家多待片刻,希望能夠再目睹佳人的芳容倩影,偏事與願違,只好懷著失望的心回到船上。
當天晚上,住在船上的博宇翻來覆去,通宵不能安睡,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浮起一個清清楚楚的纖麗人影,楊柳般柔捆的腰肢,白玉般的小手,轉盼間百媚生成的星眸,如描如畫的黛眉,烏黑如緞的長髮,甚至連她綰在雲鬢上的荊釵,都清晰的印在他的腦海中。
最特別的還是那張臉龐,美艷不可方物,使人望著她的目光為之模糊,不知該將焦點對準哪裡才好,而望過之後,又根本忘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美麗,因為當時早已目為之炫,神為之奪。只有事後回味時,令他左思右想,難以割捨。
「沒出息!」博宇暗暗的罵了自己一聲,活了二十六年,從京城任官到杭州,也結識不少的梨園名伶、北裡艷妓,什麼樣的美女都不曾令他動心,為什麼今天竟對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少女魂牽夢繫,縈懷不忘呢?
如果……有那麼一天……博宇真想捧著蘊菲的俏臉看個夠,看她究竟有什麼魅力,讓他為了她廢寢忘食、坐臥不安,「到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問她,為什麼初見面就躲我?為什麼不肯出來陪我吃飯?是存心逗弄,讓我為了你心神不寧嗎?」
博宇忘我的想了一整夜,直到東方天際曉光初現,才發覺自己竟為蘊菲徹夜未眠。
到家的第一天,博宇迫不及待的就向父親提出要求,想娶方家表妹蘊菲為妻。
「哦?你見到方家表妹了?」戴研生很詫異,自己的兒子竟會主動表示成親的念頭,「我記得她是叫……」
「蘊菲!」博宇急忙回答,「叫方蘊菲。」
戴研生深深地瞅了愛子一眼,又問:「連名字你都記得這麼熟,想必這位表妹很熱絡的招待你囉?」
「那倒沒有。」博宇老實交代了方家的待客情況,並且不無遺憾的說見了蘊菲表妹一面而已。」
「只見一面,就能令你決定要娶她?」戴研生太驚訝了,「嗯,她的樣貌大概不錯吧?」
博宇還來不及回答,侍立在旁的戴家大總管安三止刻笑著接口,「能讓咱家少爺青眼有加,想必是風華絕代的佳人。」
「我想也是!從前她娘在親戚中就是個出名的美人兒,女兒自然也不差。」戴研生一邊隨口敷衍,一邊卻在內心沉吟。他對方學禮和柳韻琴夫婦的家教極有信心,雖然未見蘊菲,相信必是個端莊、秀雅的姑娘,但是自己這個獨生兒子,實在紀錄不佳。
論外貌的話,博宇自幼就英俊挺拔、神采不凡,加上年紀輕輕便已得意官場,使得他往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贏得少女們的芳心,也因為如此,養成了博宇風流倜儻的性格,遍歷花叢,處處招惹風流,有數不盡的情孽牽纏。
戴研生還記得有一次是大雪隆冬時節,在家裹悶著無聊,博宇就說要請老父去看戲,當時正好有個極有名的戲班子在「慶樂園」中表演,那天演的是「穆柯寨」,故事內容是楊宗保受到部將的慫恿,只身前住山東穆柯寨索取寶物「降龍木」,與寨主的女兒穆桂英發生衝突,對打起來,結果失手被擒,最後卻得到穆桂英的芳心,在寨中成親。
當天扮演女主角的是轟動全國的名伶朱婉芬,長得美艷動人,藝能更是超絕一時,捧她迷她的仕紳名流、王公大臣不計其數,但她偏偏鍾情於博宇,本來做父親的戴研生毫不知情,直到那天和兒子一起看戲,才發覺到台上的朱婉芬和楊宗保演出調情戲時,不停的輕顰淺笑、秋波流轉,竟全是往台下的博宇送過來。
更離譜的是散戲之後,戴家父子乘著馬車正要離去,朱婉芬的馬車居然從後方追了過來,經過戴家的馬車邊時,說時遲那時快,朱婉芬對著博宇淺淺一笑,丟過來一條手絹,粉紅色的手絹濃香芳郁,一頭還打了個結,裹頭裹著一隻羊脂玉雕的小兔,而朱婉芬就是屬兔的。
諸如此類的風流韻事,在博宇身上不只發生過一回。
戴研生完全拿兒子沒辦法,而且兒子做官,免不了在各種風月場合笙歌酬酢,當然也就少不了沾惹情緣,於是他非常積極的想替兒子成親,以約束他的心,不料博宇卻開出條件,成親的對象不論貴賤和家世,就算是青樓女子亦無妨,但要他本人看得上眼才行,否則就是當今皇帝下詔賜婚,他也寧死不從。
一轉眼蹉跎到二十六歲,博宇的親事始終沒有著落。想不到他會只見了蘊菲一面,就說出想娶她為妻的話,做父親的戴研生聽了,在最初的驚訝之後,不免有幾分歡喜。
「這倒是樁好親事。」但是戴研生轉眼又擔心起來,「不過你可要想清楚,蘊菲是你的遠房表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跟你平常來往的那些風塵女子不同,你若是真心想娶她,爹自然為你做主;要是你只是一時心動,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我是真心的,爹!」博宇聽見父親允婚,十分高興,「孩子這些年見遇的美女不在少數,無論是大家閨秀或北裡名花,實在無人能及蘊菲表妹,有了她,我此生絕不再涉足風月場所,更不會再和別的女子牽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