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學禮卻看出蘊菲的顧慮,他說:「阿菲,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麼法子?」蘊謙先問,他實在不願意增加姊姊和父親的負擔,仍抱著去當學徒的打算。
「其實我和你娘在杭州的親友不算少,有位至親還很發達,過去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一直沒往來,我也不願意仰面求人,但是現今不比從前,只有老著臉皮去找這位貴人資助了。」
沒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氣傲、風骨凜凜的爹去求人,蘊菲心裹難過極了,但是窮途末路,這似乎也是沒法子中的法子。
「姓賈,是至親?」聽見通報的下人透過管家來報有客求見,而且來客不肯通名,只說了這一句簡短的話,還堅持非見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萬分。
戴家的老家並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獨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將的身份,兩年前調任杭州駐防將軍的副手,由於西湖風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極奢華的別墅接老父到任奉養,戴研生平日和門下的清客飲酒遊湖,根本沒有什麼親戚來找過他,特別是姓賈的,他腦海中實在想不出有姓賈的至親。
管家戴福窺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說:「老爺要是不想見這人的話,交給小的去打發。」
「不!請客人到小花廳。」反正見了面,真相自有分曉,或許是家鄉的人來打秋風,怕他不見,故意托辭至親,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對於上門求告的人無分親疏,多少都會送些盤纏。
可是見到這回來訪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嚇了一跳,的確是親人,但相見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記憶中該是溫文爾雅、蒲灑自若的風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縮的皤然老叟。
訪客先開口,「表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方學禮呀!」
容貌變了,但自幼一起上學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卻沒有變。「學禮!你什麼時候到杭州的?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見面,表哥還是風采依舊。」方學禮有些自慚形穢的說:「我卻是一身潦倒,實在沒臉來見表哥。」
「彼此至親,你這麼說太見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學勝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話,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敗,我也是不願在新朝為官。」
「這些都過去了。」
「表弟,你來找我,何以不直報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賈呢?」
「唉!一言難盡……」方學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牽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訴戴研生,並且千叮萬囑,「怕給表哥惹禍,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請表哥告訴門下,千萬不可洩漏我到過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會惹上這麼大的麻煩,戴研生大為詫異,但這樣不影響親情,他說:「不要緊,我能幫忙一定幫忙。」
「多謝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學禮,見他只穿著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袍,境況寒酸不問可知。「家裹都還好嗎?下回帶弟妹、侄女和侄兒一起來,認認親戚。」
「韻琴她……」方學禮一陣心酸,「兩個月前過世了。」
「啊!怎麼會?」戴研生也傷起心來,拉著方學禮的手說:「想來這幾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緊,以後一切都有我。來!咱們到內廳,細細談談別後光陰。」
戴研生喚下人立刻備細緻的茶點和上等的杭州龍井,表兄弟兩人傾杯話舊,方學禮細述了自己和喬家的關係,如何被牽連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禍到杭州,以及家計艱難的種種。
「自從我無法授徒之後,家計全賴內人和小女十指維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針神』的美譽。」
「是,起初也還能支持,上門求售的人不少。無奈韻琴總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至一病不起。」方學禮歎口氣,「如今全靠小女蘊菲接替,只是小兒才十四歲,阿菲姊代母職,又要操持家務,實在騰不出多少時間刺繡。」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該早些來找我的。」戴研生不勝欷吁的說,「侄女兒多大了?記得你離開家鄉那年,她還不滿五歲,今年應該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經二十歲了。」
「那麼親事呢?總不能叫她守著喬家的約吧?」戴研生想了想說:「喬家今生是不會有希望了,總要替侄女兒另做打算才好。」
「韻琴生前答應了她,三年內不談此事。加上家難連連,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吧!」
「那麼表弟你呢?今後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見人,最近體力、目力大減,實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學禮低著頭,傷感的說,「要不是窮途末路,我也不致老著臉皮來求表哥。」
「彼此至親,表弟千萬不要客氣。」戴研生細想了一下,「你不用擔心,我雖然不才,照顧你們一家大小,十年、八年還不成問題,這樣吧!我替你存三千兩銀子在銀號內,每月取息不動本,大約可以有個二十兩銀子,生活不會有問題。蘊謙侄兒有心習醫,那也很好,我來寫信給劉大夫,再由我送一百兩的東修。」
「表哥!」方學禮十分感動,離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韻琴也一同銘感。」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戴研生謙遜的扶起表弟,「誼屬至親,相互照應是應該的,今後你別為生活擔心,專心照料一雙兒女,將來為侄女兒覓一佳婿,再教子成龍,就能安安穩穩地享受晚年了。」
「我對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兒女不要再跟著吃苦受罪。」
「別這麼說,人總要抱著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著表弟,「咱們白髮兄弟,多年不見了,以後正要多往來,你在這裹多盤桓幾天,咱們好好敘敘舊。」
顛沛流離、落魄潦倒的方學禮,得到戴研生的親情安慰,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連連說:「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說這什麼話!」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說下去,「再說什麼感恩、報答的,我可要生氣了,你把我這表哥看成施恩望報的小人了嗎?」
方學禮不再多說,心裹對表哥的感激卻是不可言喻;而生性淳厚的戴研生不願意讓窮困潦倒的表弟產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堅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幾日,待以上賓之禮,更吩咐下人態度要恭敬,好好招待這位遠地來的「表老爺」,藉以表示他對親誼的重視,以及並不因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點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溫情,不只讓方學禮感動,也讓一直以來彷彿生活在無火無燈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陽的溫暖,讓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六章
為了歡迎表弟來訪,戴研生吩咐下人道:「晚上準備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待客。另外,請大少爺過來,要他拜見表叔。」
戴家的大少爺戴博宇,文武全才,目前官居四品中郎將、襄贊杭州駐軍防務,人生得修眼俊眉、英氣勃發,一身白色紡綢長衫,外套一件隱紋萬字黑色背心,絲毫不見武官的粗魯氣息,反而顯得風度翩翩,宛然一位清雅的濁世佳公子。
「博宇!」戴研生喊著兒子的名字,「過來給表叔磕頭見禮。」
早有聽差在地上鋪好紅氈條,戴博宇正要下跪,左臂就被方學澧攙起,「不敢當!不敢當!侄兒是有功名的人,豈能向我下跪磕頭?」
「表弟,你不要和小輩太客氣。」戴研生說,「博宇在杭州將軍府任職,你的事我會吩咐他留心照應。」「是,一切要勞煩表哥費心。」
「來!今晚咱們把酒言歡,那些不如意的事都忘了吧!」戴研生拉著方學禮,「好好在這兒住幾天,等事情辦好了,我再叫博宇親自送你回去,認清楚住的地方,以後親戚彼此有個往來。」
精明無比的戴博宇早就看出,這名突然冒出來的親戚,神色倉皇不安,衣著灰敗陳舊,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心裡不免微微埋怨父親太過心軟,又做「濫好人」了,但是父命難違,也只好依著禮數款待這位表叔。
在戴家住了兩、三天,方學禮懸念兒女,向表兄告辭,戴研生先交給他一本一點金錢莊的存折,上面果然記載了存銀三千兩,每月支息等字樣,又執意讓博宇以自家的畫舫送他回家。
雖然同住在杭州城,但是方學禮住在城外的一個荒僻的小村落,以水路要一天的行程,早上出發大約傍晚才會抵達,戴博宇對這份差使有些不耐煩,一路上不太搭理這位表叔,上了船就自顧自的讀他的「孫子兵法」,以免要和方學禮對面枯坐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