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是她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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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際冷汗順著他頰畔滑落衣襟,胸口的劇疼,讓他不得不停止蓄意催動內勁,深深吐納,將嘔到咽喉的腥甜嚥下,杜叔倫放鬆身子,癱軟在床上撫胸喘息。
不行。他沒法鼓動真氣,自行運功療傷。
他體內的各路經脈,尚被箭毒盤踞牽繞著;正邪難分的笑閻羅師徒,也不知下了什麼藥在他身上,全身脈絡,窒礙難行。
能活著醒來,已算萬幸,實屬奇跡。要是再任意運氣,恐怕這回真的得去見閻王,與陽世道別。
毒逼不出,那箭傷呢?
他試著活動右手的肌肉,奈何--
右邊肩臂至今仍無法移動半寸,稍稍挪舉,那種仿若扯心撕肺的尖銳刺痛,常令他片刻昏盲。
此時的他,與半身不遂,肢體癱瘓的殘者沒兩樣。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堂堂聲威天下,冠蓋相望,掌握全朝經濟命脈,利析秋毫,隻手就能翻雲覆雨的杜三爺,竟被一個毛頭小子拎著性命要挾。
說來可笑,只要小三扳動一根手指頭,手無縛雞之力、宛若廢人的他,馬上魂歸西天。
情路坎坷。
沒想到闖過生死關卡,卻又掉人善惡莫測、行事作風詭異的怪醫師徒手中,前景難料。
未來,還有多少荊棘等著他去面對?是不是必須過五關斬六將,才能贏得美人歸?
何時才能撥雲見日,重見光明?
如果,只依恃己身先天體質慢慢調養,不吃那些成分不明的「補藥」,他要耗費多少時日才走得出這間屋子?
若是笑閻羅師徒存心刁難,利用他來牽制如霜,他又該如何?
帶如霜逃走?以他目前的體力,踏得出一里路?
若遇危難,不論是風雪、暴雨、野獸、追殺他的惡人,或是不放如霜離開的笑閻羅師徒,對他來說,無非是螳臂擋車、蚍蜉撼樹,守護如霜成了妄想。
現在的他,是泥菩薩過江,自顧不暇,更別說還要保護她,心有餘而力不足!
讓如霜留在閻羅居還比較安全,至少,他們師徒倆不會傷害她。
放棄如霜,求得生天--那是萬萬不可能!
待在閻羅居,與他們師徒磨耗一輩子?小命捏在人家手裡,他的一輩子又有多長?
杜叔倫苦笑。就這樣任人宰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捨命奉陪到底,他還能怎麼做?
哎,這是上蒼給他的考驗?
剪不斷,理還亂。
杜叔倫仰天長歎,聲聲無奈。
第八章
夕陽斜暉,日落時。
「哇!今天的晚膳真豐富。三爺,你們家的如霜真是好手藝。」笑閻羅不等大伙開動,先夾起一塊三杯田雞,準備祭他的五臟廟。
杜叔倫但笑不語。
「師父!等如霜來再吃。」小三用竹筷敲落他到口的美食。
專跟他作對的渾小子!「沒大沒小。如霜姑娘呢?怎麼菜做好,人就不見了?」在外人面前,仍舊要維持些「長者」的形象,他端正坐姿。
「來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小三一定要我先換上衣裳,才能用飯。」
翩然進入飯廳的如霜,身上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繡羅宮裝,娉娉裊裊,顯得嬌嫩動人。
「采瑩?」笑閻羅霍然站立,脫口而出。
定眼細瞧,發現佳人非伊,掩不住失望落座。
「前輩?」如霜詫異。
「沒事,吃飯、吃飯。」彈指間,笑閻羅又恢復一貫輕鬆神情,招呼大家用餐。
「師父--」小三先拍拍師父肩頭安慰他,繼而投給杜叔倫一記勝利的眸光。
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杜叔倫,默默不出聲。
「三爺,小三說笑前輩的衣物只有那幾件,沒法讓你替換;委屈你了。」三爺身上穿的還是落水時的綢衣,她看了好心疼,卻無能為力。
「咦?我有多的長--好吃,徒兒真孝順--」話說到一半的笑閻羅,嘴裡被小三塞進一塊咕嚕肉,堵住他未竟的話。
「師父,你乖乖的,安靜吃飯。」他又夾了一筷野蔬給笑閻羅。
「哦,好。」
短兵相接。開戰的火花在空氣中傳開,小三和杜叔倫,交換只有兩人才能意會的眼神。
「如霜,我沒關係。合身嗎?暖不暖和?」杜叔倫轉向如霜,低首輕問。
「有些寬鬆。等換洗的衣服干了,我會洗滌乾淨還給你的,小三謝謝。」幫三爺布菜時,她順道致意。
「那本來就是要給你穿的,不用謝。」滿嘴都是食物的小三,口齒不清地回答。
如霜看了一眼笑閻羅,而後把目光調向他,「不,這衣裳的主人對笑前輩很重要,我不能隨意穿著,那褻瀆了她。」
「可是--」小三左右為難。
置身事外的笑閻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繼續扒飯。
「如霜不會取不屬於她的東西。」杜叔倫徐徐開口。
心機深沉的老男人。小三瞪了他一眼。
「三爺,我餵你。」如霜夾了一口飯給杜叔倫。
「謝謝,我可以自己來。」在三個各懷鬼胎的男人面前,她依然故我,真服了她。
「不,你右臂還無法使力,如何拿箸?下午那碗藥,就是你逞強,才會翻倒,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第二次。」
杜叔倫淡淡掃了始作俑者一眼。笑閻羅不知是神經粗,還是演技太佳,逕自喝他的湯,還做手勢要杜叔倫也來一碗。
至於小三,則光明正大地接受他指責的瞥視,還挑釁地反睨回去。
有意思。待在這兒,閒著也是閒著,他就下場陪他玩玩。
「霜,我要喝湯。」杜叔倫對如霜軟言央求。
「來,張口。」
「想吃菜。」
「啊--」
「鮮魚,要挑刺哦。」
「沒問題。」
「你煮的咕嚕肉味道真棒!」
「謝謝。你喜歡,我以後常做。」
惡!實在聽不下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他又不是殘廢,為什麼不能自己拿碗筷?」
「唉!我也不想如此。這就要拜託小三神醫了,只要你『早一天』醫好在下的傷,我就可以『早一日』不依賴如霜。有勞兩位。」杜叔倫對小三和笑閻羅笑瞇瞇地說。
吃了悶虧的小三,忿忿地嚼著白米飯,兩頰氣鼓鼓的,在肚裡腹誹他家祖宗十八代。
笨蛋!被反將一軍。別看他一派寫意隨和樣,這傢伙道行可高深得很。笑閻羅對愛徒寄予同情的窺視。
「瘋子羅!有沒有飯菜?我來打尖住宿--」爽朗直率的嗓音,從院落一路傳進飯廳。
「這是--」二哥的聲音!
「慘了!他到就代表--」
「梅香也來了!」小三驚呼。
師徒倆對看一眼,風捲殘雲地把桌上的菜餚一掃而光,此舉,看傻了杜叔倫和如霜。
「瘋--小弟!原來你在這兒!」杜仲齊把扛在肩上的梅香放下來,給久未謀面的么弟一個大擁抱。
飯桌上,同時響起兩記碗盤碎裂的聲響,笑閻羅師徒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嘴角開始抽搐。
「好久不見--痛!」杜叔倫輕輕擋開熱情的二哥。
「不要碰他右肩--有傷!」如霜情急地一把推開杜仲齊。
「這是--等一下!你有再大的傷,落到他倆手裡,怎麼可能還好不了?」杜仲齊先看向如霜,而後把飽含疑惑的瞳仁掃向做賊心虛的二人。
「小爹爹,先放開我啦!」把口中的布條頂出來,梅香一蹦一蹦地跳到杜仲齊面前,要他鬆綁。
「嘿嘿,二師兄,小師妹,別來無恙。」笑閻羅冷汗開始滴流。
他們師徒倆要整人前,好像忘了先問問對方的後台有多硬。
「瘋子羅,我想我們需要好好地聊一聊。」杜仲齊解開縛住梅香手腳的繩索,神情嚴肅地招呼大家坐下。
「是、是--」死定了!
「小三別想走!這事你一定有分。」惟恐天下不亂的梅香,叫住想偷溜的小三。
「站住了,師姑。」小三翻白眼。可惜,就差一步。
「你們知道他是誰嗎?」杜仲齊指著身旁的杜叔倫問大家。
「誰?」笑閻羅師徒一概裝白癡。
「我的親弟弟!」杜仲齊拍桌大喝。
勝負分曉,接下來的歲月,將不再有人挾如霜以令他,他的苦難日子,即將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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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齊升堂。
「說!拿我弟弟當試藥人,有何辯駁之辭?」杜仲齊拍著以砧板充當的驚堂木,威嚴問話。
當然,此舉又是梅香的傑作。
她認為這樣的小爹爹帥呆了,就跟說書裡的縣老爺一般威武。
只是,這廚房裡的砧板也太大塊,杜仲齊拍沒三下,手腕就酸疼不已。
「呃--沒辦法,這附近的動物都逃光了。二師兄,你一路行來難道沒發現,方圓百里杳無聲響,連蛙叫蟲鳴都聽不到?我找不著試驗的對象,正苦惱著,他湊巧從上頭掉下來,又被我碰到,二師兄,天命難違呀!」笑閻羅一副天意如此,他不能不順應天命的無辜表情。
「你不會學神農嘗百草!要試也不能找我弟弟。好險,從小姨娘和我餵他吃了不少長白人參、天山雪蓮、千年靈芝等藥材補身子,不然,早被你折騰死。笑閻羅不施仁心良術,有罪!」杜仲齊拍砧板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