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家家戶戶正在準備年夜飯,她突然覺悟,她還在等什麼?信誓旦旦的人兒都可以拋棄,更何況是什麼都不曾留下的家鄉呢?
她的心更正冰封,毅然決然轉身離去,不再下山。
「合歡!」吉利想追上去,手掌又被捏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村口的山路走來兩個陌生人。
一個少年扶著白髮老者。「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幫你背石像吧。」
「快到了,不必休息。」老者稍微拉了一下包袱巾。「這石像不重,我還背得動。」
「這石像很重呢!我們一路從北方過來,除了睡覺以外,爹就是不肯把石像放下來。」
「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老者微笑看少年。「阿祥,就像你的親生爹娘放不下南方故土,所以叫你一定要回來。」
「總算離開金國,回到大宋了……」阿祥感慨著。
「這柳樹!」老者抬起頭,瞇眼望看斷裂的柳樹,夕陽穿過乾枯的柳條,映出他形容枯槁的老臉。「爹,這棵樹死了。」
「死了!」老者神情激動。這麼多年來,她等不到他,是否也會心死?若她因而他嫁,他不會怨她;此次回來落葉歸根,他只希望看到她兒孫滿堂、富貴平安。
世局多變,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只能認命。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面,他已心滿意足。
「爹!」阿祥扶住老者。「這些日子來你勞累了,回到芙蓉村後,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永眠芙蓉村,正是他多年來的心願呵!
緩步走進村子裡,他環目四顧,反而沒有想像中的激情;故鄉變化不多,泥石子路鋪起石板,也蓋起幾間新房子,許多熟悉的舊屋依然存在。
村人都躲在屋內吃年夜飯,兩個外地歸來的遊子並沒有引起注意。
憑著記憶,他來到了她的屋子前;過去的破草屋已經翻修成堅固的大屋,他叫阿祥敲了門。
一個小童開門問道:「老公公,你要找誰?」
他盡量緩和情緒。「請問,我想問一位合歡老奶奶,不知道她……」
小童馬上扯起嗓門:「爺爺,有人找奶奶!」
「不是找你家的奶奶,是一個叫做合歡的婆婆……」
一個灰髮老漢走了過來,驚訝地道:「你是誰?你說要找合歡?」
「是!就是合歡!」他身體輕顫起來,手指更是抖動個不停。「我是吉兆,我離開很久了,你是……你是哪一位?」
「吉兆?」老漢思索著久遠以前的記憶,能和合歡大姐扯上關係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一個……「阿兆哥哥!你是阿兆哥哥?我是阿狗啊!你還記得我嗎?」
吉兆頓時老淚縱橫,幾乎無法站立,要靠阿祥攙扶才能穩住身子。「阿狗,你也這麼老了……合歡呢?她嫁得好不好?」
「進來說吧。」阿狗深深看他一眼,再請他們父子進屋。阿狗的媳婦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添上碗筷,阿狗一面招呼他們吃家鄉的年夜飯,再在席間慢慢說出當年的情況。
啪!吉兆的筷子掉落地面,兩眼發直,乾涸的眼洞再也掉不出一滴淚。她死了,就在他被迫遠赴北方的初春,死了!
「呃……阿兆哥哥,後來我們長大了,聽爹娘說,是因為你負心他娶,所以大姐才會投水自殺。」阿狗把話攤開來說,大家都老了,沒什麼好隱瞞的。
阿祥挺身而出。「我爹一輩子沒有娶妻,他又怎會負了合歡阿姨?」
「你……你不是他兒子嗎?」
「我是爹的乾兒子。」阿祥講述著當年迫使吉兆遠離的靖康之變,又道:「我的親爹是在金國出生的第二代宋人,我是第三代;親爹臨終的時候,不忘交代一定要回到南方。正好兩年前宋、金又訂了隆興和議,金國朝廷態度緩和,同意老人回鄉,於是爹就帶我回中土了。」
阿狗一家人認真聽阿祥說故事,多年前的戰事再度躍然眼前,令人不勝唏噓。
「四十年了!」阿狗歎道。
而始終目光呆滯、不發一語的吉兆終於開口了。「她葬在哪裡?我去看她。」
「找不到墓地。」阿狗又是一歎。「當年爹娘隨便把大姐埋了,既無墓碑,也不去掃墓;我們那時年紀小,哪知道要去祭拜大姐?等長大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大姐的墳了。」
芳魂難尋,歷經四十年的寒暑,他竟是再難見她一面!
阿狗奶奶道:「不過,我們已經幫大姐立個小祠了。」
阿狗解釋道:「我們兄弟姐妹幾乎都是大姐一口一口喂大的,長大後,大家都很想念大姐,可大姐既無墓地,也沒嫁人,我們不知道要把靈位擺在哪裡;後來大伙合力出點小錢,蓋了一間小祠,算是給大姐一個棲身的地方。」
阿狗的大兒子插口道:「現在快變成孝女廟了。」
「是了,我那個大侄子在城裡當小官,大概從小聽多了我們談大姐的事,就寫了一篇文章讚揚他大姑姑;太守大人根據他的文章,上報朝廷表彰孝女事跡,朝廷就封了大姐為孝女娘娘。村人聽到消息都很開心,決定把小祠堂擴建為孝女廟,讓大姐永享祭祀,保佑我們芙蓉村。」
吉兆嘴角牽出一抹苦笑。死後榮景,不如給她生前歡笑。他知道她不會自殺,深情的她一定會等他,可為什麼會有他已經成親的謠言呢?是否因此讓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我明天去忘愁湖走走。」他想去找答案。
「阿兆哥哥,你今晚睡哪兒?」
「我的老家還在嗎?」
「還在,只是很久沒人住了,聽說鬧鬼,沒人敢接近。」
「是合歡吧!」
當晚,吉兆回到遍佈灰塵蛛網的老家,阿祥忙著清掃房間,他則坐在搖搖欲墜的桌前,靜靜地看著他雕刻出來的合歡石像,期待她的出現。
枯坐一夜,心力交瘁,四十年來的煎熬化作一場空。
吉兆沒有體力上忘愁湖,他捐出老家的房子做為孝女廟的基址,再以最後的力氣為孝女廟雕刻石柱,直到死在合歡石像的神案前。
吉祥留了下來,成了孝女廟的廟祝,從此代代相傳。
吉兆的魂魄離開軀殼,悠悠往地府而去。吉利大聲喊他:「阿兆!老阿兆!合歡在這裡呀!你快回來!」
彷彿被強力狂風吸入,吉利拉著手上的合歡,也被捲入了地府。
在那裡,吉兆經過冥殿,向閻王、判官、甚至每一個鬼卒詢問合歡的下落,然而生死過客之多,他們哪能記得一個女子的名字?好心的黑臉判官幫他翻生死簿,依然找不到四十年前死去的合歡。
吉兆下定決心,既然她不在地府,他就到人間找她!
孟婆亭中,他把孟婆湯倒進了衣襟裡,帶著前世的記憶成為南宋某富商之子,窮其一生,他都在四處經商尋覓,找尋一個前世叫合歡的姑娘。
接下來,他是宋末元初的俠士,浪跡江湖,飄蕩四海,仍然找不到她。
一世又一世過去了,他絲毫不停歇地轉世投胎,再來是行討四方的乞兒,然後是跟著朱元璋起義的短命小兵,接下來更是隨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水手。
每一世,他總是在流浪尋覓,沒有娶妻,也沒有一處安定的住所。有時候他記得合歡;有時候不小心喝下一口孟婆湯,他會遺忘她的名字。但是,他絕對不會忘記,他要找到最心愛的妻子,跟她說:他愛她,他絕無負心!
水手客死異鄉後,孟婆叫八個鬼差按住他的手腳,不再讓他偷偷吐掉迷魂湯,在被灌進忘情之水後,他終於忘記所有的前世愁苦,投胎成了整日嬉笑的吉利小道爺。
***
看到這裡,吉利全身一震,累世的尋覓終於有了結果,枉費他往返奔波,她仍是留在家鄉的忘愁湖啊!
「合歡!合歡!」他握緊了她的手,淚水滾滾流出,同樣感受她的激動。像是被推出黑暗的地府,寒風冷冽,凍醒了他濕透的身子。
睜開眼睛,他躺在忘愁湖畔的泥地,她俯身看他,溫熱的淚珠一顆顆掉在他的臉上。
「合歡!別哭!」他以三百年的情意喚她,伸手撫拭她的淚水。
「吉利,你……你就是兆哥嗎?」她淚水不竭,癡迷地望他。
「看樣子應該是了。」他輕輕劃著她柔嫩的臉頰,猶似夢中曾有的親膩動作,此刻的她是這麼真實,他終於摸到她了。
「我沒想到,你比我還苦……」她哭得十分傷心。
伊人情淚,錐心刺骨,他再也難以按捺前世今生的深情,驀然爬起身,不顧身上的泥水,緊緊擁住最最心愛的人兒。
「合歡!」他不住地吻著她的發,昔日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有年少時的歡樂、中年的孤苦,還有每一世的追尋。所有的記憶結合在一起,變成了今世苦苦糾纏的戀慕,是人也好,是鬼也罷,他都要她當老婆!
她感受到他歷久不變的溫柔,己是哭得無法自已。「兆哥!何苦?你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