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他捧起她的臉蛋,以不曾退色的熱情眼眸望她。「我不苦,找到你以後就不苦了。」
「你是吉利!」她望著他,還是無法把不同臉孔的人連想在一塊。
「吉利有七世的情愛,他更愛你,我的姐姐。」他吻上她的臉頰,輕柔地吮乾她的淚珠。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她知道這份感覺,即使人事皆非,他的柔情依然強烈地憾動她。
所有的皮相都不再重要了。身在情長在,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全都是他;他的情意連綿不絕,穿過好幾個世代,永遠都在愛她。
她也愛他,即使面臨魂飛魄散,她仍要以飛蛾撲火的力氣來愛他。兩人忘情擁吻,吉利渾身火熱,可懷裡的人兒卻越來越冰冷。
「合歡,你怎麼了?」他驚駭地望見她慘白的臉。
「吉利,謝謝你,我這一生真的好滿足。」她蜷縮到他懷裡。「抱緊我,讓我記得你。」
他猛然記起她的孱弱,驚道:「不行!我陽氣太重,你為了救我又現身,你會耗盡真元啊!」
他想要推開她,卻又戀戀不捨,她微笑親吻他。「我不救你,還不知道你是兆哥,這就是善有善報吧!你回去又可以講道理給村人聽了。」
「我不要你知道我是阿兆,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活著,也是一隻鬼,既然地府和人間都容不得我,與其空空的去,不如和你共享最後一刻。」
「壞姐姐,你又要丟下我不管?!」他急得握緊她的手。
「這次我不得不走,由不得人……」她搓揉他的指頭,笑意淡柔。「吉利,你可不能哭了,因為我很開心,你也了卻心願……」
「我不娶你入門,心願就末了!」
「好吧,皇天后土為證,我合歡願嫁吉利為妻……」
「這不算!我們要大擺酒席,昭告親朋好友,我要告訴他們,你是我最愛最愛的妻子!」吉利大吼大叫,眼淚又迸了出來。
「毛脾氣。」她微笑搖頭,靠上他的胸膛。她的身體冷似寒冰,形色也逐漸變淡,吉利雙手一空,再也抱不到她。
「合歡,你別消失啊!」眼見她即將魂飛魄散,他驚慌地大叫。
「我愛你……吉利……兆哥……」她微弱的聲音隨風飄散,幾不可聞。
「合歡!」吉利拚命撈她,卻怎麼樣也挽回不了變成透明的她。
白濛濛的蘆花如雪片紛飛,彷彿也來為合歡送別;秋風吹來,落葉蕭蕭,掉落泥地,重返塵土。
合歡亦是逐漸化去,歸於無形,只見她的微笑淡去、再淡去……難道三百年的追逐,就落得匆匆一別的淒慘結局嗎?
「不!」吉利心魂俱裂,肝腸寸斷。
「在這裡!快!快!」他的叫聲引來兩個男人,輕而易舉就把合歡的魂魄拉起來,兩人一起扶著她。
「你們?!」吉利驚訝地站起身,抹去眼淚,看著兩個身穿相同服飾的男人,他們的打扮就像衙門的公差。
「咦?這小子看得到我們?」兩人也是驚奇地看他。
「你們要把合歡帶去哪裡。!」
「我們來救人啊!不!救鬼!」
「快走了!」另一個同伴提醒道:「再不走,合歡姑娘就沒魂了。閻王正在大發雷霆,若再壞事,他老人家就把我們貶成豬了!」
「走!」兩人形色匆忙,帶著合歡,立刻消失於空氣中。
「喂!你們!」吉利雙手亂抓,試圖抓回他們,一邊叫道:「你們是誰?你們帶合歡去見閻王嗎?」吉利急得團團轉,是了,這兩個傢伙一定是鬼差,他們把合歡帶回地府,讓她回到適合鬼居住的地方。
然後呢?合歡再投胎,降生於他所不知道的人家?
不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難道叫他獨活世上,再受一世的相思之苦嗎?要投胎就一起投胎,來世共結夫妻。就從此刻開始,不再分離!
真情頓湧,他轉向明亮的忘愁湖,三步並成兩步,撞碎了寧靜的湖水,埋身於滔滔水流裡。
「師父!」非魚匆忙趕到,驚叫一聲,隨後而來的倪巴等人也嚇呆了眼。非魚跑到水邊,大聲呼叫:「師父,你快浮上來呀!」
倪巴急道:「我記得小道爺說過,他不會游水。」
「師父,你不能死,我還不會當道士啊!」非魚忙脫下衣服。「我去救師父!」
「小心水深!」
眾人的警告太慢了,非魚沖得太快,還沒來得及閉氣,就掉進深深的忘愁湖。
小命休矣!
第十章
忘愁湖裡,吉利不斷吐出氣泡,也漸漸失去意識。
一個小身子掉到他身上,拚命抓扯他的衣服,小臉皺得十分痛苦。
死魚!你也來陪葬了?吉利只能無力地看他一眼,兩人同歸於盡。
湖水沖激著他們,把他們推回宋朝,靖康元年,八月。
年輕的吉兆臉上掛著笑容,正在大門前張燈結綵。
「吉兆!吉兆!」同鄉的洪喬一臉驚慌,背著包袱跑來找他。「你還在做什麼呀?金人打到汴京城外了,快逃呀!」
「別怕,年初他們也打到城下,還不是讓咱們大宋天兵給嚇退了。」
「我不像你那麼樂觀,我還得留條小命,回去娶個俏老婆。」
「洪喬,你放心啦!」吉兆笑容滿臉。「太上皇天天在御花園吟詩作畫,皇帝也還要蓋宮殿啊!沒事的,你不要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那是皇帝不知道情況嚴重,我們在外面趕車,聽到很多不利的消息,這汴京真的是住不下去了。」洪喬抹著汗道。
「我要多賺些錢再回去,你真的要走?」
「走了!」洪喬拚命往城門方向看,好像金兵馬上會從那邊進來。
「那拜託你幫我帶封信給合歡;你進來喝口茶,我去拿給你。」
「你快快拿吧!我不喝茶了。」洪喬索性坐到門階上,稍微休息一下,準備還要趕更遠的路。
兩個小姑娘拿著冰糖葫蘆,笑嘻嘻地從門口走過。
「高家姐姐今天要出嫁了,我們站在這裡看新娘子吧!」
「好啊!聽說她要嫁給她表哥,好幸福唷,我也想嫁給我的表哥。」
「羞也不羞?人家還不一定喜歡你呢!」
洪喬心中一突,再抬頭看到門口的喜幛,這才醒悟到這戶人家正在辦喜事。
兩個小姑娘繼續笑鬧著。「高家姐姐的表哥對她好好唷!常常雕一些小玩意兒哄她;上回去她家玩,窗台前還擺了好多小石豬、小水梨。」
「人家是石匠嘛!以後我就嫁個金匠,讓他天天雕金元寶給我。」
洪喬變了臉色,不會吧?吉兆背棄合歡,娶了他的表妹?
「洪喬,來,這封信拜託你了。」吉兆走出大門,沒注意到洪喬的奇怪神色,鄭重地遞出一封信函。
「吉兆,你家的喜事可真熱鬧呵。」洪喬故意嘲諷著。
「是啊!你留下來喝杯喜酒,不要趕路嘛!」吉兆不知道他的話中含意,仍熱烈邀請他。
「不!」洪喬搖搖頭。「想不到你竟然……」
他還想罵下去,但屋裡頭已經有人喊道:「阿兆,快過來幫忙收拾,準備接新娘子了!」
「對不起,我忙表妹的喜事,不送你了。」吉兆又指了他手中的信,眼神懇摯。「請一定要幫我送到。」
洪喬忿忿地離開,沒注意到身後來了迎親花轎和喜氣洋洋的新郎官。
汴京僥倖逃過八月的金兵之圍,殊不知十二月的靖康之難還在後頭。
洪喬兜兜轉轉,花了三個月才回到芙蓉村。
在緊張期待的合歡面前,他掏出了那封破爛的信。
他不好意思地搔著頸子。「我不小心跌到水裡,弄濕了信,再用火烤乾,又燒出幾個破洞……」
「沒關係,洪大哥,你幫我念信吧。」合歡溫言笑著。
「呃……我認的字不多,孔先生呢?」
「他半年前過世,我再也找不到人代我寫信了。」合歡有些黯然。
「我看你以後也別寫信了。」
「什麼?」
洪喬不忍心見她仍被蒙在鼓裡,於是把吉兆娶親的情形說了一遍。
「不會的……」合歡臉色刷地慘白。「兆哥不會的……」
「我親眼目睹,不會錯的。來!看他這封信怎麼說。」
洪喬打開信封,攤開燒出數個小洞的信紙,只見方塊字被水暈開,就像滿紙蝌蚪亂爬。
硬著頭皮,他念道:「合……歡五,呃……我在汴京好,我母天心你……這什麼嘛!他寫什麼信!」
合歡鎮定地道:「請再念下去。」
洪喬不得已,盡撿看得懂的字來念,其它被水浸模糊、被火燒掉的地方則一律跳過,再自己加油添醋,把前後文的意思湊齊。
「上月開始,我到皇宮去,花草美,我來玩--啊!合歡,你聽著了,接下來他談到婚事了--我和花兒美的表妹成親,到福州不回來,我是幸福的夫君石匠,表哥要娶新娘子。合歡,明年我不回去娶你,你不要等我,明年花開,我就要生兒子。」
抬眼瞧著合歡,洪喬輕輕歎了一口氣。「阿兆這封信寫得辭不達意,大概也是敷衍你吧!我能念的就是這樣,你別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