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祥蘭無聲悄歎,下意識扯著肩上的披風,想他這些年待她依舊冷言冷語,不過有時管得還真多,這個不行,那個也不成的,現下,「年家太極」裡許多事務都由他決策,他益發當她是個憐弱無能的女娃,可……他確實是憐惜她的吧?要不,怎會在乎她的衣衫穿得夠不夠暖和?
他是憐惜她的,卻怕那樣的憐惜,他也要用在旁人身上,沒允她在那方剛毅的心田上刻畫痕跡。
她雙腿移下床,抿抿唇瓣,終能穩下心緒。
「永勁……我想同你提綠袖的事,她相香吟跟在我身邊都好些年,香吟嫁人生子,很快便是兩個孩子的娘了,而綠袖今年都已雙十,再蹉跎下去,怕要耽誤她的青春,我想……所以我想……那個……」她微頓,失了焦距的眸直視前方,卻以眼角餘光瞄見他解開髮束,那及肩的散發狂放不羈,微卷的發尾倒透露出幾絲軟味。
唉……他定要這般擾她才成嗎?
丟開濕布,年永勁隨意套上一件乾淨的中衣,為自己斟了杯濃茶,一飲而盡,沉著眉道:「妳要如何?怎不說了?」濃茶入空腹,飢餓感不減反增,他臉色更沉。
鳳祥蘭驀地回過神,咬住幾要逸出唇邊的歎息,又道--
「我……我、我……所以我想,綠袖跟貴哥既然兩情相悅,索性就讓貴哥備些簡單紅禮過來提親,綠袖跟在我身邊好些年了,要嫁人,總不能教她寒酸了,怎麼也得按習俗來,你說可好?」
年永勁又灌了第二杯茶,眉峰微蹙,目色黝深,他未對綠袖的婚配表示意見,卻是掀唇好突兀地提出問題--
「妳怪永春嗎?」
嗄?!
她雪容稍側,麗色添上無辜。「為何要怪他?」
他喉結輕蠕,嗓調略沉:「永春逃家多年,音訊全無,把妳獨自一個留在這裡。」她的年歲與那兩個貼身丫鬟相當,都已雙十年華,旁人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心中難道不覺苦悶?不曾怨過誰嗎?
「那又如何?」
他濃眉陡挑,一會兒才道:「年家太極這擔子,永春遲早要擔下,除非他終此一生不再返回開封。」
她姣美的下巴輕揚,仍是一句:「那又如何?」
「別忘了妳和年家的婚配。」掌一握,猛地驚覺自己竟在咬牙,他連忙深深吐納,將那莫名的躁鬱壓下。
鳳祥蘭霧眸半斂,片刻才啟朱唇:「我沒忘。誰當上『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我便嫁誰,至於永春……他逃他的家,我過我的日子,本就不相干,真要怪,也……也怪不到永春頭上,真有怨,也怨不得他。」
不知怎地,竟覺她話中有絲倔意,年永勁微微怔然。
見她套著白襪的腳在地上胡亂蹭著,找不著繡鞋套上,他頭一甩,靜靜靠近,把那雙被踢到床底的鞋兒拾了來,悄悄擺近她的足下。
無巧不巧,剛擺妥,她胡蹭的雙足對準那雙鞋兒竟是一踢,這會兒,把自個兒的繡鞋踢得更遠,連帶右腳的白襪也給踢脫了。
年永勁心中一歎,過去將兩隻小鞋拾攏起來,見她抿著唇,俏臉微鼓,想是尋不到鞋,心裡不暢快,繼又思及她藥石罔效的眼疾,他左胸跟著一繃,呼吸變得沉窒。
「別動。」沉聲輕喝,他半蹲在她跟前。
粗糙的大掌握住她的左足,迅速替她套上繡鞋,未及多想,跟著又握住她的右足,這一觸,既溫且潤,那赤裸的蓮足生得好巧,雪白得不可思議,在他掌中和心中同時引起騷動。
「永勁?你、你你做什麼?」她還惱著他呢,此時教他握住赤足,女兒家的羞意湧上心頭,害她大氣都不敢喘。
「能做什麼?」他沉峻地回了句,抓起白襪為她套上,繫妥襪帶,將她的右足略顯粗魯地塞進鞋裡。
「謝……謝謝你……」他在瞧她,好近、好近地瞅著她,那神俊雙目裡該是有著她的影兒呵……她猜想著,卻無法讓眼眸光明正大地銜接他的注視,瞧進他瞳底。
高大的身軀忽地立直,他再次背對著她,灌進滿杯的濃茶,彷彿渴極。
「綠袖和貴哥的婚事,他們歡喜便好,我無異議,屆時,我會請人幫貴哥備份聘禮,也替綠袖準備一份嫁妝……還有其它事嗎?」那語氣明顯在下逐客令。
鳳祥蘭離開床鋪,摸索著靠近方桌,瞥見他神色雖然不佳,雙手卻隨時要伸過來扶持一般,她心中一暖。
「謝謝你,永勁……」抿抿唇,霧眸靜靜停在他胸膛上。「另外,我還有一事想同你說。」
「何事?」似乎直覺她要說的不會是什麼好事,他眉心皺起。
她幽然微笑,淡淡地道:「明兒個我要出城去。」
這回他不只皺眉,銳目陡瞇。「城外亂成一片,運河教大量泥沙淹入,往來船隻全擱淺了,幾里外的河道又極不穩定,左突右衝的,改了好幾次彎,好幾處村落盡毀,妳出城幹什麼?」
「我跟著詠霞、詠菁和詠貞載糧的隊伍,一塊兒往災區去,她們要發米、煮粥,我雙目雖瞎,或者也能幫上點忙。」
他瞪著她,目中竄火。
「你不出聲,那就表示應允了?」她無視於他鐵青的臉。
年永勁猛地爆出一句--
「妳給我乖乖待在大宅裡,哪兒也不准去!」存心添亂嗎?真要允她去,除非砍了他的頭!
這男人……她藏在披風裡的手掐著木桌邊緣,怒極反笑--
「我沒問你意見,我敬你是年家大爺,這才知會你的,你允了便罷,真要不允,我還是要去。」
「妳?!」他瞪大眼,幾要將兩顆眼珠給瞪將出來。
雙方正僵持不下,一陣腳步聲傳來,就見綠袖端著好大的托盤,上頭擺滿熱食,見房門大開,她伶俐地跨過門檻,邊喳呼著--
「小姐,咱兒幫大爺準備吃食來啦,您交代的餛飩麵、滷牛肉和白饅頭,咱兒都給弄來了,還溫了四兩花彫,哪,咱兒還沏了一壺老山香片,連點心也有啦,待會兒大爺填飽肚皮,您倆兒可以喝茶聊天哩--」她話忽地一頓,察覺到氣氛的詭譎,眼角瞄了瞄主子,又偷覷了覷冷面大爺。
「呃……小、小姐……」她可憐兮兮地喚了聲,心想,小姐瞎了畢竟有些好處,大爺拿那對鷹眼瞪人,旁人早嚇得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只有小姐渾不在意,不痛不癢的,全沒放在心上。
鳳祥蘭下巴輕揚,雅麗臉容平靜無波,微重的鼻息卻聽得出她內心波動。
「綠袖,把東西放下,我們回房裡去。」
「是,小姐……」綠袖快手快腳地把托殷中的食物一樣樣擺在方桌上,忍不住鼓起勇氣對著年永勁道:「大爺,小姐怕您肚餓,讓綠袖吩咐廚房給您做的,您、您您趁熱快吃吧。」
聞言,年永勁神情高深莫測,瞧了眼桌上的熱食,又抬眼盯住那張皎容。
她的側臉如白玉溫潤,俏長的眼睫、秀氣的巧鼻,以及微抿的朱唇,在在透露出倔氣。
在長輩或其它人面前,她是個嫻雅沉靜的大家閨秀,可他明白她的,藏在她心中的真性情,並非如外表所見的這般溫馴。
即便如此,他也絕不容允她任性妄為,拿自己安危胡鬧。
「我再說一次,我不准妳去。聽清楚了嗎?」他額角太陽穴隱隱跳動,一字一句說得慢條斯理,卻充滿威脅。
可憐的綠袖嚇得張口無語,靈動的眼珠溜來溜去,臉兒都白了。
這一方,鳳祥蘭分不清是惱他多些,還是氣自個兒不爭氣多些?
人要真有輪迴,她肯定在某一世欠了他,才會這麼沒來由地直想待他好,心思用盡,只想同他在一塊兒,可他……他……這些年過去了,他冷峻如故,偏不能溫柔地對她說幾句好聽話嗎?
唇一咬,她摸索著便要離去,怕再不走,眼淚真要奪眶而出,她才不要這樣,那……那、那多難看。
忽然,男性大掌由旁竄出,勁道不小地把住她一隻秀腕。
「啊?!」這會兒,她真是嚇著了。
「妳還沒回答我,妳到底聽清楚了沒?」他又問,眼神彷彿要將她撕吞入腹。
「嗯……」她輕輕吸著鼻子,終是道:「聽清楚了。你、你放開……」
年永勁深深凝視著她白裡透紅的臉容,頓了會兒,這才鬆開掌握。
「綠袖。」他沉聲一喚,早早便退到三大步外的綠袖陡地渾身一震。
「大、大大大大爺……啥、啥兒吩咐?」
「送小姐回去。」他冷冷命令。
「是。」
不等綠袖過來扶持,鳳祥蘭已舉步往門口走去,摸索的手被自個兒的貼身丫鬟接個正著。
「小姐,慢慢來,前面有道門檻,對……綠袖帶您往這兒走,咱們回自個兒的院落去,唉唉,沒事了、沒事了……」只要離開大爺的地盤,暫時就沒事啦。她吁了口氣,重新振作起精神,愉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