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巫或魔法師。」
時鐘敲響了一刻鐘,他警戒地瞥向它,聲音冷冽。「我明白了。」他轉回來,表情顯示他或許「明白」,卻一點也不喜歡。他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然後將自己由床上撐起來。
「我想」他轉身背對她,沒看見她眼中升起的淚霧。「今天早上我得見我的馬廄總管,」他走向相連的門並打開它。「我們今晚再談。」而後他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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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那天晚上沒談話,因為當天下午亞力便因公被召至倫敦,至今也已五天了。
他不在的第一天,當地一位裁縫於十一點時抵達,把接下來的半天全用在為喜兒東量量西量量、試布料花樣上。等裁縫和她的助手走了之後,喜兒只覺得自己真像是個破布娃娃。
那天以後,她一直四處閒逛,就像現在這樣。這是個灰沉沉的冬日午後,她走在貝爾摩莊園花園內的環形石板小徑上,風吹得裙襬貼著她的腳踝,枯褐的樹葉在她腳旁打轉。
她走向通往另一個小花園的紫杉涼亭。四天來,她已來過這裡多次,試著在一個她似乎不怎麼受歡迎的地方找到家的感覺。這個詳和的地方,兩座噴泉的水往上衝又落至池底的聲音就像蘇格蘭海岸拍擊的浪濤聲般能撫慰人心。至少它能稍微紓解在陌生環境的不安感、自覺不屬於這裡的不確定感以及──最重要的──對她與亞力的婚姻的疑慮。
前一刻她腦中浮現的是他驚恐的、當她是惡魔似的表情,但下一刻卻是一張藍眼中滿盛渴望與某種本能告訴她將會把他們倆結合在一起的某種需要。
或者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她想道,他們初識那天確實有某種感覺告訴她,他之需要她就如同她需要他愛她那般殷切。她依然覺得是如此,如果不是,她不會也不能再留下來。而她也不要求他的全部,只要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天堂。
此刻,在時光洪流的短暫片刻裡,當她坐在為她的朋友──自然──所圍繞的花園裡,自植物、樹木與天空汲取使她完整的力量時,她又開始有了希望和夢想。她愛戶外:花、鳥和動物,以及使綠草滋長、花朵綻放、古木參天的魔法。
幾天前她偶爾發現了這小花園內所有的樹修剪成各種她好想親自看看的動物形狀,自此每當她想獨處時,就會上這兒來。她最喜歡的是一隻由赤松修剪而成的長頸鹿,它向上延伸的長頸彷彿要親吻天空似的。但除了這些樹雕,籠罩於隆冬下的花園便只有一片單調的綠和灰,不見其它任何色彩。
她望向小花園外的湖及再過去些的小池塘,由於還不夠冷,水面都沒有結冰;溜冰自然是不可能,但這樣的天氣也不適合划船等水上活動;幾乎全干了的魚池露出池底的石頭;五個迷宮也因為沒人可比賽而顯得無趣了,因為那就像一個人玩捉迷藏一樣。
她的視線越過花園望向一棵古老的橡樹。它向四面八方張開來的枝幹有她的身子那麼粗,樹幹上刻劃著時間、風和氣候的痕跡。這棵樹有個性。女巫們相信魔法的河流是藉大樹樹幹流瀉出生命的奇跡的,樹愈老能量便愈強。
喜兒記憶中唯一另一段如此哀傷無助的時間,是在她雙親辭世後。她站起來走向老橡樹,張臂擁著偌大的樹幹並將臉頰貼在粗糙的樹皮上,緩緩閉上疲憊、哀傷的雙眼。抱著樹使她有得到慰藉的感覺,就像母親安撫的手或被擁向某人的心窩一般。
幾分鐘後,她歎口氣站直身子,微笑地轉過身。或許事情並不盡然那麼絕望吧。
她走回去坐下來,視線往上飄向大宅屋頂各式想像中的野獸的塑像,昨天她才發覺它們每一隻都面對著不同的方向,而且第一眼看見時甚至會以為它們正在天空中跳舞──一個野獸舞會。這念頭所生的景象令她微笑起來。
片刻前令她胸口發緊的悲傷已消失無蹤,樹真是奇妙的東西。
一個典型梅家人的主意像發酵的蘇格蘭威士忌般在她腦海中成形。她想上屋頂去看看。亞力曾說那上面風景不壞,而且她也還沒去過那裡呢。她自石凳上起身,提起裙子匆匆往大宅走去。她要找韓森為她帶路。
不一會兒,她已隨韓森步上十二道階梯之一。十二!難怪她會迷路。「西寶」又攀在那可憐的男人背上,也真難為韓森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做他自己的事,彷彿一隻鼬鼠掛在他背後是全世界最正常不過的事。
近來,她的伴從似乎比較喜歡待在韓森背上,而非蜷在某個溫暖的地方睡覺。這是喜兒首次見到牠喜歡上某人,至少她希望牠喜歡的是人而非他瓣子上的金黃色絲帶。她湊近些看,發現牠又在嚼帶子了。她伸出一手打一下「西寶」的後腿,牠珠子般的棕眼轉向她,然後咧嘴露出牠尖牙間的貝爾摩金絲帶的碎片。
「屋頂到了,閣下。」韓森打開樓梯頂的門。喜兒爬上去,將「西寶」從他背上抱下來,「西寶」不悅地嘶嘶叫著,但她不為所動地扯出剩下的絲帶還給韓森。這已是四天來的第八條了。「我很抱歉。」
「沒關係的,閣下。」韓森神色自若地接過破爛的絲帶並鞠個躬,儼然是英格蘭僕役的典範,只除了他綠金製服肩背上的白色鼬鼠毛以及與絲帶一樣亂糟糟的棕髮之外。
她皺起眉低頭看著「西寶」,懷疑究竟有多少韓森的頭髮在牠嘴裡。她將牠放在她肩上並緩緩轉身望著四周的美景。
「夫人要我在這裡等嗎?」
「呣?」她轉向韓森。「噢,不用了,我一個人沒什麼關係的。」她又轉回去望著視野遠達數哩的風景,「西寶」在她肩上動著叫著,企圖吸引她的注意。
「好吧,夫人,我隔一陣子再上來看看您是否準備離開了。」他正欲轉身,又停了下來。「您最好不要嘗試自行下樓,閣下。」
她尷尬地朝他一笑。「怕我又走到冰窖嗎?」
「很有可能,要不然也可能會走到華太太的房間去,那裡可是真會把人凍死的。」
喜兒無法自制地笑起來。「她真有點像條冷魚,不是嗎?」
「非常像。」韓森眼中光芒一閃地帶上門。
她轉身四處望著,屋頂、風景、雕像,這一切真是她所見最奇妙的。「噢,「西寶」,看!」
牠嘶叫一聲,於是她將牠舉起來和她鼻尖對鼻尖。「你是想下去好回韓森那兒,對不對?」
牠又嘶嘶作聲。
「我放你下去,但你不准再吃那可憐的人的頭髮,明白沒?」
牠茫然、無辜地望著她,接著又眨眨眼。她斥戒地瞪牠一眼後才放牠下去。「西寶」以她前所未見的速度搖晃地衝向門邊,直立起牠肥肥的腰腹在門上搔抓著。喜兒歎口氣過去為牠開了門,牠咻地便消失在樓梯間。
她為韓森的頭髮祈禱後,這才轉身看向屋頂邊緣,跑向最近的角落立著的、真人大小的童話中的巨人。它的左邊是希臘神話中吹笛子的牧羊神;兩個手持喇叭與小豎琴的天使旁邊,則是張牙舞爪、希臘神話中半獅半鷲的怪獸。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中古騎士。在集所有神話童話中人物之大成的雕像之中,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徒手與奧丁神的狼搏鬥、高大強壯的維京戰士,他的旁邊依序是兩匹奔騰中的獨角獸、希臘神話中人首馬身的怪物及美麗的湖水女神。最近的煙囪側面站著蛇發女妖及楚楚可憐的小美人魚,再過去則是一些愛爾蘭與北歐童話中的巨人與侏儒等等。
無視於屋頂上的陣陣冷風,她輕快地在每一尊青銅雕像前佇足欣賞,腦中一一想像著它們所代表的每個故事傳奇的情節。而後美好的音樂在她耳畔響起,她忍不住閉上雙眼隨著音樂起舞,陶醉在想像的國度裡。她踮起腳尖旋轉,裙浪飛揚翻騰。睜開眼後,她發現自己正在一場舞會當中:天使們展著金翼吹彈著喇叭與豎琴,牧羊神繞著她用笛子吹出蘇格蘭的舞曲;騎士擁著他的藍衣淑女翩翩起舞,巨人、矮人和侏儒們全在偌大的屋頂上慶祝似地跳著舞。
音樂愈來愈大聲,野獸們也更加熱烈地旋轉著。喜兒像是個初次參加舞會的少女般深深沉醉於歡愉的氣氛中,她旋轉又旋轉,唇際帶著一抹微笑。然後她睜開眼,發現另一個持矛的騎士下了馬並朝她一鞠躬。她微笑地伸出手。在她手上輕輕一吻後,騎士帶著她跳起中古時代的舞步。維京人舞過她身旁,他精壯的臂彎中正是一身白裳、美麗絕倫的湖水女神。
在全威特夏最壯觀的大宅屋頂上,喜兒置身於比最棒的魔法更迷人的舞會中翩翩舞著,自亞力吻她之後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