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重站在她身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為有生老病死,人間才顯得可愛、可貴啊!你瞧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妳不是說因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間才顯得可愛?現在卻又為了死而歎息。」
珍珠搖頭苦笑。「人世無常……他不能活著見自己孩子一面總是缺憾。」
「妳讓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樣嗎?」
珍珠這才發現,若是過去,鍾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他會說該走的總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沒什麼不同。
她溫柔地望著鍾重微笑。「你變得好心了。」
鍾重的斗蓬閃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開一小段距離。
珍珠緩緩地移到他身邊,笑著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麼?本使怎會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種臉色,否則現在鍾重的臉應該已經紅了吧?珍珠好笑地想著。她伸出手想翻開斗蓬,那斗蓬都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了,他卻還是堅持披在頭上。「不會最好,讓我看看你的表情。」
鍾重連忙閃開。「妳幹什麼?」
「看一下。」
「不能看!」
「為何不能看?剛剛不就看到了嗎?讓我看一下啊。」
鍾重閃躲著,斗蓬身影愈退愈遠,而珍珠可沒打算放過他,絲毫不放鬆地不斷追上去嚷著:「你不是說不會不好意思?那讓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開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閃過,兩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來了。
嘻笑聲在風中飛散著,只不過沒人聽得見珍珠那快樂的笑聲。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另一邊的屋子裡,女子靜靜地懷抱著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著他父親的眼眉,他躺在母親懷裡,正睜大了好奇的雙眼不住地打量著這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丈夫就在她身邊,她彷彿可以聽見丈夫安慰的話語,彷彿可以見到丈夫那狂喜的臉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靜、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邊,默默地望著自己最愛的妻子,兒子,默默地守候著他在人間最後的最後一夜。
第七章
奈河橋畔。
鬼差來來回回巡邏著,橋上緩緩走著幾隻鬼,他們緩慢地往前移動著,橋的另一端便是孟婆擺攤的地方。
已經太久了,久得她都已經忘記自己到底在冥界待了多久?但她卻從來沒到過奈河橋,因為她從來都沒需要過來這裡。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她回頭望著鍾重。「來這裡做什麼?」
鍾重不語,他的手指著橋上的鬼魂們。
那些鬼有什麼好看的?不過鍾重會帶她來必然有他的原因,長久以來她已經習慣鍾重的細心,他記得的事情遠遠比她多得多。
驀然,一個憔悴潦倒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珍珠錯愕地奔上前去大喊:「紅鬼?!」
聽到叫喚,紅鬼停下腳步,漠然回頭,無神的眼呆滯著,那是受盡折磨之後的紅鬼。
「真是妳!」珍珠驚喜地嚷:「真是妳真是妳!妳時候到了?」
望著她,紅鬼似乎有些陌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似地微微蹙眉。
是了,紅鬼在冥界的數百年恐怕都是在刀山油鍋之間來回的。她模樣變了,原靈的色彩不如剛到冥界時的耀眼明亮,而是變得黯淡無光。
「幾百年前蒼木與妳被抓的時候我在那裡,後來妳脫逃的時候……還記得嗎?你抓了個人,那就是我。」
紅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微笑。「原來是妳……」
珍珠用力點頭,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紅鬼的手欣喜道:「真是太恭喜妳了!你終於脫離苦海,可以再世為人!」
紅鬼望著她,好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
「怎麼?妳不高興?」
這女子真是怪,好像他們已經相熟幾百年似的,但其實她們只見過一面而已。紅鬼默默地想著。這幾百年來她每每後悔不已,不該聽這女子所言……但有時又有點感激,因著這女子所說的幾句話,她終於熬過幾百年,終於有機會重生。
複雜的心思沒表現在紅鬼臉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抽開手?她對這女子的感覺只能用「又愛又恨」來形容。
「蒼木,想必已經在人間等著妳。」
這是她唯一所期待的,若不是為了蒼木——若不是為了蒼木,狂傲的她怎甘心為了自己不認為該受罰的事情而蹲上幾百年苦牢。
「此去妳要好好重新做人,別再令蒼木傷心。」珍珠語重心長地說著,真摯地握緊了紅鬼的雙手。
紅鬼望著珍珠的手,好半晌才幽幽歎口氣苦笑道:「多謝妳的好意。」
「這麼多年了……妳一定吃了許多苦。」珍珠心疼地望著紅鬼,露出一抹鼓勵的笑容。「雖然我都忘了多少年了,不過總算過去了,妳苦盡甘來了。」
「五百年。」
她傻住了。
紅鬼慘笑,「閻羅竟判我受五百年的苦刑。」
原來……已經過了五百年了嗎?
「喂!時辰到了,妳走不走?不走的話後面還有人等著!」守在奈河橋另一端的鬼差不耐煩地吼著問道。
紅鬼抽回了自己的手,臨走之前她深深、深深地望了珍珠一眼。「將來……如果有機會相遇……」她想了許久,卻只能微笑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究責是該報答妳,還是回報妳讓我受了這五百年的苦刑。」
珍珠再度楞住,只能怔怔地望著紅鬼的背影。
紅鬼走到了孟婆之前,端住了那碗苦澀湯汁。
珍珠終於回神了,她大喊著,不斷搖手嚷道:「記得一定要好好做人啊!記住啊!我誠心誠意祝福妳……」
紅鬼喝下了那碗湯,她沒有回頭。得以離開冥界的都不該再回頭,因為——他們總是還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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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原來這樣就已經過了五百年了麼?
眼前流水樓台清晰依舊;威武王府的小湖畔,威武王的身影依舊。
可是卻已經過了五百年了。
為何轉生使沒再來找她?他已經忘了她了嗎?
當初說好了五百年的,眼下五百年已經過去了,王爺是否已經投胎轉世?那自己呢?自己為何還在這裡?
她突然心焦起來!萬一王爺已經轉世了呢?
萬一在她還在冥界過著悠遊自在的生活時,王爺卻孤孤單單地一個人活在人世間呢?那該怎麼辦?
她不能讓王爺生生世世苦候她啊!
無識界……她該去無識界看看!
但……怎麼去?
她根本不知道無識界——她週遭的景象驀然轉變了,這空間她似曾相識……眼前的老人她更是熟悉,那是數百年前她來過的地方,這是無識界。
她竟然已經可以靠著自己的能力在冥府各地穿梭了,這是她從來未曾想過的能力。
老人微微瞇起眼打量著她。無識界從來都不會有訪客,而她呢,在短短的幾百年內來了兩次。
是的,短短的。
對一個永恆守護著無識界的使者來說,「幾百年」跟「幾天」是一樣的意思,時間在這裡從來不曾存在。
「妳又來做什麼?」老者四下張望了一下,「金蟲蟲這次沒跟著妳了?」
「我……」
「嗯?」
珍珠凝視著自己的手。「我想知道威武王的下落。」
「妳自己看吧。」老者不耐煩地望著她。真是個癡心癡情的傻女!「都多少年了還是這麼放不下,真是個傻子。」
她手上什麼也沒顯現,當年曾經看過的紅線消失了……是她跟王爺的情緣已盡嗎?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
「紅線只有兩個人在同樣的地方時才會顯現出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又怎能用紅線綁住?」
「王爺成仙了?!」
老者厭煩地翻翻白眼。「老夫怎麼會知道他是成仙了還是投胎了?總之是不在這裡了。」
「他不在這裡了……」珍珠喃喃自語地望著自己那毫無血色的手。
「快滾吧!這裡不是妳來亂走的地方,要找去其他地方找!」
就連這守護著無識界幾千年的老頭都還有喜怒哀樂,偏偏鍾重就沒有。他的喜怒哀樂那麼那麼不容易,偶爾靈光一現,隨即消逝,像是從來沒笑過沒哭過沒愛過沒恨過……
不過鍾重既然毫無喜怒哀樂,那他也不會在乎她到底去了哪裡吧?這多少年來她始終都只是鍾重的累贅,雖然他從來不會如此感覺,但那只是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毫無感覺而已。
鍾重不會在乎她存在或者離開,他不會在乎的……
珍珠默默地想著,就在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無識界,離開了冥界。
她來到了人世。
眼前人間紅塵繁華萬千,她卻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想要這能力。她可以隨自己心意到任何地方了,但她卻寧願這一切不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