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面色一青一白的大祭司奮力揚起一掌,就在即將落下時,卻驀地對上了漣漪那雙反映著她自己的眼瞳。
漣漪不客氣地繼續戳破所有神子的幻想,「北海是個自私自利的神,從前如此,今後亦會是如此,他不似女媧博愛,也無天孫的責任心,這世上他誰都不愛,他與妳我都一樣,也與全天下人一樣,他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在下一刻,一道不滿的男音在她倆的身後響起。
「妳就一定要把我說成這般?」他哪有她說的做神那麼成功?渾身上下都是弱點的他,就只有她這眼盲的女人看不出來。
「你……」
對他突如其來出現給嚇了一跳的大祭司,猛然驚跳而起,忙一手勾住漣漪的脖子,一手抽出鞋裡的匕首,她四下看了一會,發覺海面上並無其他的船隻後,難以相信地看著不知是怎麼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北海。
「還是想拿她來威脅我?」北海懶洋洋地看著她的舉措,「妳這老頑固還真是學不乖。」
只領教過漣漪本事的大祭司,渾身緊張地將漣漪扯至胸前,看著對她笑得不懷好意的他。
「看在妳膽敢帶走她的份上,我該怎麼折磨妳好呢?」他似笑非笑地扳扳十指。
「你敢?」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的大祭司,用力將刀鋒抵向漣漪的頸間。
「本神素有成人之美。」他咧嘴一笑,在大祭司眨眼的瞬間立即將漣漪給搶回懷中,同時大掌一揮,微弱的掌勁就將大祭司給揮至海中。
北海朝在海水裡載浮載沉的她拋了個媚眼,「殺妳,雖比揉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但我向來就討厭對太老的女人動粗,若妳能游回去,算妳本事。」
「慢著……」他竟然將她棄於這片大海之中?若無船隻,在她游向岸上時,她定會遭佈滿銳巖的礁岸所傷。
輕易招來海風吹動風帆後,北海無視於遭他棄於海中的大祭司在遠處求援,一手探過漣漪的脈向後,更是使風令船隻加速離開,倚在他懷中的漣漪,有些站不住地一手捉緊他的臂膀,他皺了皺眉,抱著她蹲坐在甲板上,以指尖劃破自己的手腕後,將流出的鮮血湊至她唇邊。
「喝下去。」
雖是不明就裡,只能憑直覺而行的漣漪湊近芳唇,在他監視的目光下輕啜了幾口,隨即反胃地不願再多喝一口,而在見她喝下後,像是大大鬆了口氣的北海一指撫過腕間的傷痕止血,再小心將她抱入懷中,以袖輕拭著她的嘴角。
「我會消失?」她喘著氣,極為疲憊地倚在他的胸前,費力看著向已變得老皺的一雙手,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能讓陽光穿透。
「不會。」他篤定地應著,一手溫柔撫去她額際沁出的冷汗。
像是印證他的話般,不過多久,原本透明的掌心很快地即恢復原本的色彩,滑嫩如故的皮膚再次回到她的身上,而那些如遭抽失的氣力,也如數一一回到體內,這讓頓有所悟的她不禁睜大了眼。
她失聲地掩著唇,「我的命……是你給的?」
「妳記起來了?」北海身子一僵,斂緊了朗眉低首看向懷中的她。
她馬上捉住他的話尾,「我忘了什麼?」
也覺得再瞞她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北海,想了一會,決定對她吐實,以免往後她又做出什麼危害自己的事來。
「妳若離開海道,離開了我的神力範圍,妳就將性命不保。只要妳待在迷海裡,妳就可繼續活著,一旦妳踏出了迷海半步,任誰也保不住妳。」
「你在胡說什麼……」急於反駁他的漣漪,掙扎地想起身,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緊摟在懷中。
「妳的命是我給的。」他不後悔地將他抹去的一切告訴她,「妳只能活在有我的地方。」
力抗著這事實的她,急忙抬首看向他,但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猶疑或是謊騙時,她怔怔地搖首。
「我不信……」
他也很習以為常,「無妨,反正妳向來就不信我。」
海鳥追逐著劃過海面的船隻,在船尾聲聲輕啼,不再言語的北海將她置靠在自己的臂彎裡,讓身子尚未復原的她能夠感到舒適些,任憑她失神地靠在他的懷中接受打擊。
「當年的你,就是因此而不讓我跟其他的罪神一塊走?」雖然她不願給自己太多的期待,但她還是只能歸出這麼一條讓她既喜又悲的結論。
「對。」他以一指勾起她隨著海風紛飛的長髮,執至嘴邊親吻。
她惶然地問:「沒有你,我就不會存在了?」她連岸邊都未到達,就已像是自鬼門關前走過了一回,一旦她上了岸,那後果……
「我生,妳即生,我死,妳亦然。」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北海,平淡地告訴她他為他們兩人所決定的命運。
沒為此而感到感激或是慶幸的漣漪,在看了他那早已接受事實的模樣後,苦澀地笑問。
「你因此而不得不留在人間?」原來,他未返瑤池,就是因為身旁有了個絆住他的絆腳石。
火氣迅速被她撩上來的北海,忍不住氣惱地問:「我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難道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其實,不只是她,他人也曾這麼懷疑過他,就連他自己,也曾這麼懷疑過自己。
一百年前,就在兩界之戰即將掀起的那日,來到中土與天孫、女媧會合的他,抬首看著天際上紛紛離開的眾神時,他也在問著自己,為什麼他就是不能拋開一切,尾隨著眾神離開人間,或是不顧一切為神子們豁出去,為他們向人子一決死戰?
當他親眼看著因神子而痛苦不已的女媧,和那個雖是生性冷漠,卻覺得自己對神子有責任的天孫時,站在做與不做邊界在線的他,赫然發現自己,心思其實根本就不在兩界之戰上,亦不在神子與瑤池之間。
而是在個女人身上。
是,她是沒有無上的神力,更不像其他女人般愛他愛得欲生欲死、非他不可,她甚至在夜裡沒有開口對他說過話,無論他再如何多情,她都一如冷冰的湖水般冷淡,可她在海邊等待他的纖弱身影,就是捉住了他的眼、他的心,即使他再怎麼抗拒和說服自己,他就是無法不為她心動,即使,他找不到半個可以為她而獨留在人世的理由。
他無法騙自己毫無感覺,也無法騙自己,胸口裡的那顆心,仍然還是只屬於自己而已。
「北海?」等待著他作出決定的天孫,在一旁出聲輕喚。
猶疑的眼瞳,在接觸到身畔的兩名神人後,當下有了一番篤定,他沉默地看著他們。
瞧瞧女媧,勉強自己一心成全了慾望無止無盡的神子之後,她得到了什麼?一場即將來到的死期。而天孫呢?明知自己將會戰死,卻因是造物主,而不得不為那些玩得太大卻收不起,只能找上神人收拾殘局的神子而死。
若是自私皆是神與人的天性,他為什麼要為神子捨棄一切?成全了他人的自私,誰來成全他的?
無法抑止的笑容出現在他的面前,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人間的這一切,再荒唐不過。
「還記得你問我願不願為神子戰死嗎?」
「你有答案了?」等著看他一塊出征的天孫,在見著他啥都沒準備,也似乎不打算有所行動時,深感不妙地瞧著他那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的臉龐。
「我的回答是我不願。」思索了多時,他終究是無法斬斷心中的依戀,不得不為一人而負天下人。
「等等……」雖然早知道一開始就有所猶豫的他,很有可能會作出這等決定,天孫還是一手撫著額,要不計後果的他緩一緩。
「為了她,我不能死。」心意已決的北海揚袖一揮,毫不戀棧地轉過身,打算在還來得及挽回一切時趕回迷海。
知道他這一去,海道將會有什麼下場的天孫身形一閃,定立在他的面前攔下他,但他卻揚掌一震,不顧老友的阻攔也要回去。
「北海,你救不了那些罪神的!」被他逼急的天孫忙吼住他的腳步。
北海凝視著遠方,頭也不回地告訴他。
「我要救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是個人!」都說過她上不了瑤池,也不可能永遠伴著他,他是還想怎樣?逆天而行嗎?
他緩緩側首,天外飛來一筆地問。
「告訴我,在無窮無盡的生命裡,你可曾有想得到的東西?」
從沒想過這問題的天孫,在他專注的目光下,突然發現,面對這個問題,他竟連個答案也沒有。
甚至,就連個想像的餘地也沒有……
「無。」他不得不承認。
移山倒海,輕而易舉;造人創世,也花不了多大的工夫。
千年來,他與其他的神人一般,看盡人間七情六慾,雖說他也加入其中,但仍是個被高高奉之其上的神人,雙手不沾塵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也不曾有過想要追求什麼的心情,更遑論這世上哪有何求之不得的東西,他擁有的,太多了,而真正能夠體會過的,則少到連他也不願去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