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和他一般的北海,得意地向他揚高了唇角。
「我有。」
當北海揚起衣袖,下一刻身影消失在他面前時,沒再攔他的天孫,只是靜站在原地思索著他那抹笑中的含意,以及它又是從何而來。不知怎地,與他向來同站在高處的天孫,在這日突然覺得,那個曾與他和女媧並站在一塊冷眼旁觀世人的海皇,似乎,已被這人間染了色,再也不像個神人。
天頂快速飛竄而過的雲朵,在掠過他頂上時,帶來了疾風的囂音。
呼嘯海風遠奔千里,自海面上強襲大地,吹散了天頂的雲朵,也將漣漪的衣袖吹得不住拍打飄搖。
坐在船尾的她,在一船同是罪神的同伴們將船隻奮力劃向海岸邊時,不時回首看著已然看不見的風陵。以往從不能離開迷海的他們,在神子調派來船隻供他們登岸後,人人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可這時的她,心中所惦著的,並不是故鄉的山林與湖水,而是那夜北海首次在他臉上表現出不願讓她離開的神態。
他從不留她的,就如同她從不留他一般。
是什麼令他改變了心意?為何他不願讓她離開迷海?是因她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還是她比那些圍繞在他身旁的女人能讓他多看一眼?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她不過是個神囚,身為海皇的他,她高攀不上,也不認為他會為了她而放棄那些遠比她更多情的溫柔鄉。
當遠在戰場上的他返回迷海,發現她再也不會在島上癡癡的等候著他回來時,他會怎麼想?他會因此而抱憾嗎?往後在那些沒有她的夜裡,他會想著她嗎?會不會時間一久,在他另外找到別的女人來打發他的夜晚後,他就再也憶不起她這個總是背對著他,不看他離去的女人?
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響,令她自漫無邊際的揣測中回過神,抬首一望,以往不可見也不可及的海岸就在眼前,脫離海皇掌握的路途,也只剩下片刻,船上每一位罪神莫不焦躁難安,興奮得再也坐不住,即使只剩下這麼一點距離了,他們也等不及地站起身直接曜向遠處那一片迎接著他們的沙灘。
在那一刻,漣漪有些猶豫,縱使船上每一位罪神都已躍下了船隻登岸,在她眼前揮之不去的,仍是北海不願讓她離去的臉龐,她靜靜地坐在未靠岸的船上揣想著,在她曾被神子利用過一回後,這一回再為之所用,她又將會有何下場。
游移不定的美目,突地睜大,措手不及地,未曾預料到的下場,在下一刻即在她眼前一一攤開。
一個個登上了海岸的罪神們,在兩腳一沾上岸上的細沙後,愕然止定不動,奇異的聲響紛紛自他們的腳底下蔓延而上,漣漪驚恐地看著快速遭到石化的罪神們,雙足蒙上了一層巖似的灰,一路蔓延而上,將僵硬的他們凝封為一具石人,晚了一步上岸的,身軀則是愈來愈透明,像是岸邊浪花的泡泡,一觸即碎,兩腳仍在海中未上岸的,面貌則有著劇烈的變化,霎時迅速老化。
他們被騙了……
發不出驚呼的漣漪兩手掩著唇,而後驀地一怔,赫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亦開始老化得宛如老婦。
「漣漪!」
在船隻即將抵岸,她慌忙將自己投入海中,急於逃回海上之時,北海不遺餘力的喝嚷聲傳抵至他的耳底,海波中載浮載沉的她一探出海面,北海已將她攔腰抱起,備受急速老化痛苦的她緊閉著雙眼,掙扎地環住他的頸項,渴望著能夠減輕疼痛些許,但幾乎讓頭部裂開的劇痛,卻令她在下一刻無力地鬆開了雙手。
如舊的海濤聲響迴繞在她的耳際,溫暖的血液源源不絕地灌入她的口中,她咳了咳,唇上的熱感亦在此時離去,她費力地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北海那雙寫滿責備的跟眸。
難以填平的不甘,化為淚霧自她的眼中升起,躺在海中礁石上的她,不願承認地問。
「眾神……只想處理掉神囚?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是否願助神子,是不是?」
北海坐至她的身旁將她攬靠至懷中,以指撥開濕附在她頰上的發。
「我阻止過妳了。」
「我為何會變老?」她虛弱地抬起一手,看著自己正在恢復原狀的手心。
在她臉龐上移動的指尖停頓了一會。
「難道……我只有人的壽命?」她雖不願這麼想,可是卻不能不如此懷疑。
「妳是人。」
她不斷搖首,「我不是,我的父親是湖神……」這教她如何相信?長久以來,她不但長生不老,更擁有著凡人所無的神力,這樣的她,怎可能會是個人?
「但妳的母親是人。」北海索性將一直隱瞞她的那些在這時揭露出來,「妳的神力只是與生俱來而已,那並不代表妳也是神。長年來,妳能在海道裡永生不老,是因我的神力所致,是我不讓歲月帶走妳,是我刻意留住妳。」
在他那雙將現實帶到她眼前的黑瞳下,遭受到巨大打擊的漣漪沉默了片刻,隨後不甘心地捉緊了他的衣袖問。
她的眼中寫滿了恐慌,「若我努力修煉呢?我能不能成為神?」
「不能。」
「那……」蒼白的玉容,轉眼間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我也像人一樣,會死?」
「妳休想!」他當下面色一換,窮凶極惡地握緊她的雙臂,將差點就失之交臂的她狠狠擁進懷中,力道之大,像要將她嵌入他的體內。
汩汩不絕的淚珠,在她絕望地閉上眼時不斷落下。
「我不會讓妳離開我!」他又急又氣,大聲在她耳畔宣告,「妳聽見沒有?我不允許!」
水面上的漣漪,消失,原本就是它的宿命,縱使如此,他卻依舊貪婪地想留住這一朵令他心醉的漣漪,就算……始終都得不到她的心,也無所謂。
只要能強留住她,他願付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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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她憶不起了,她只能從北海的口中得知。
兩界之戰開戰的那一日,亦是北海救了她的那一日,北海將一心只想回到岸上不惜尋死的她,強行抹去這段記憶,並在將她封印在迷海的小島上後,如同眾神遺棄了神子般,北海亦遺棄了海道所有引頸期盼他能大顯神威的神子,獨坐在玉座上,隨著狼城一併沉入了深邃的藍色大海中。
躺在帶著花香的被褥上,漣漪兩眼看向寢殿上的露台,露台外,在夜晚裡看來漆黑的汪洋依舊包圍著玄武島,就像她身後的男人,依舊用他的方式包圍住她,令她不能脫逃。
將她帶回島上的北海,坐在她的身旁手執一柄木梳,一手輕掬起她的發,慢條斯理地為她梳理著。怕她以後仍是不怕死地又想離開,也怕只有人類壽命這事太過打擊她,梳理好她的發後,北海揚掌關上了她遠眺的窗口,阻止她又為此事想太多。
「只要妳留在迷海裡,妳就可以在人間永遠停留。無論是時間,或是歲月,任誰也不能將妳自我的身邊帶走。」
以往被她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在今日,竟成了一項來自於他的神恩?
「就和你一樣永生不死?」漣漪側首看著自己因他神力所致,再不顯得蒼老的掌心。
「對。」他一掌滑過她因側躺而顯得格外玲瓏有致的身軀。
「我要的不是這些。」她避開他碰觸的掌心,在偌大的床上拉出一道拒絕的距離,並微微蜷起身子像要抵禦些什麼。
猿臂一探,一具溫熱的身軀隨即附了上來,他緊貼靠著她,就像是不願離開她片刻似的。
「妳要的是什麼?」溫存的低語在她的耳畔撩撥著。
「一個只屬於我的男人。」
活得再長再久,歲月也還是孤單。若無人能陪伴,身為凡人的話,有的僅是一輩子的空白,但若壽命永無止境,那有的就是沒有盡頭的孤寂。她要的不多,也從來就不想擁有太多,只是她所要的,從以前到現在,就一直不能只專屬於她一人。
因他愛的那麼多,她從不知哪個女人在所瓜分到的愛中所得到的較多,她常常在想,是不是非要將每個人所得到的愛拼湊起來,才能夠得到完整的他?當他像這般與她在一塊時,他的心是否真的全在她的身上?若否,那他其他的心,在哪?
每當白日來臨,好幾次,當東殿傳來鶯聲燕語時,她真的很想盡力做到五覺已失,聽不見、看不到,也沒有感覺,並且試著放下往事,不再去管記憶中的曾經究竟有多美,這樣一來,當他在夜裡擁著她入睡時,或許她就不會痛苦得只想離開這片海洋,可他從不為她留點慈悲,仍舊以他自以為是的多情來折磨著她。
就在她已經心死,不願再猜想著他的所作所為時,為何他偏偏又讓她知道,他是為了她而不得不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