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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李葳

  他的眼神令人畏怯。

  多瑪不知道是否中原人的眼神都像他那般凌厲,但從那看似無底深淵的黑瞳內所散發的寒光,在他離開房間後,還是能教多瑪背脊發涼。

  彷彿被看透內心深處,自己最淺薄、軟弱的內在,那個被自己小心翼翼地隱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不想讓眾人看到的另一個自己。

  矛盾的性子……

  初次見面,他竟點破她的性格缺陷。

  懦弱;大膽。這極端的兩種個性,其實都不是她。她只是貪婪而已。

  爹親身為朝廷重臣,每日忙進忙出,能夠投注在愛女身上的時間與注意力有限。從多瑪有記憶以來,爹爹不曾抱過她,每日、每日由褓娘帶著自己去向爹爹請安,僅換得爹爹一句:「今天也要乖乖聽褓娘和教席的話。」而這也成為他們父女間唯一交談的話語。

  娘親很早就去世了,之後爹爹納了好幾房妾,只是她們都無法再為爹爹生下一兒半女,而爹爹對於國家大事的興趣遠高於姬妾,也造成那些涵守空閨的小妾,天天在家中爭權奪利,演出一出出勾心鬥角的戲碼,而多瑪當然也被捲入這一場場風暴中。

  要是她跟哪位小妾稍微親近點,就會得罪他人,引來侮辱的漫罵或是冷言冷語的諷刺,且私底下偷偷對小多瑪施加肉體虐待的小妾也不是沒有。然而她們的互鬥行徑,在多瑪的爹爹面前卻立刻改頭換面,呈現出一幅以姊妹相稱、十分相親相愛的畫面。

  她們的高明演技,將多瑪的爹爹徹底蒙在鼓裡,他甚至對外宣稱,他最自豪的就是能讓善妒的女人,安然無恙心地共處於一個屋簷下,三十年都不起紛爭。

  因此,年幼無辜的多瑪在家中的角色,既是奧屯家獨寵的掌上明珠,亦是姬妾們憎恨與排擠的對象,一言一行有著動輒得咎的可能,她再不情願也開始明白該怎麼看大人的臉色,迎合大人的期望與要求。

  爹爹的話一定遵守,爹爹說東她就不敢往西,聽爹爹的話準沒錯!

  多瑪度過了十八個乖乖聽話的年頭,並不意味著她、心中對這樣的生活毫無疑慮,她到底不是個娃娃,有自我的想法,也有顆年少、狂放的心,那壓抑在最底層的慾望,在看見了「天下第一紅」這個戲班子的表演,看見了段珠櫻之後,不由得熱血沸騰。

  同樣是女兒身,為何她能活得如此耀眼、光芒萬丈?

  她望著台上的珠櫻,頓覺自己生活在黯淡無光的角落,就像不起眼的小老鼠一樣,希望有誰能注意到她(  假使我更乖巧一點,爹爹是否會更喜歡我一點,多陪在我身邊?)  ;希望有人能喜歡她(  假使我是戲台上的角兒,台底下的歡呼與掌聲是否便可成為我的?)  ;希望得到愛(  不因為我是奧屯家的人,不是為了拍爹爹馬,也不是為了圖我奧屯家的好處,純粹因為我就是我而愛上我的人,可有出現的一日?)  。

  多瑪那顆充滿野心與渴望的心在那場戲裡甦醒。

  就像是位於許久未經灌溉,渴求著親情、愛情、友情良久的乾旱之地,突然間她望見了佇立在彼方,一座生意盎然的綠洲。

  羨慕、嫉妒……這些字眼都無法描述她當時內心所受的震撼。

  我想活得和她一樣精彩!

  多瑪可以聽到自己的、心在不斷地叫嚷著:釋放我的自由,我已經厭倦了再當什麼乖孩子,被討厭也無所謂,一次也好,我也想知道外頭的世界和我現在所處的世界有何不同!

  如果可以,她真想當場與段珠櫻交換靈魂,她不想再做眾人眼中乖巧聽話的奧屯多瑪了。

  是她太貪婪了吧?

  天底下有許多人過著不如意的生活,她已經擁有眾人眼中良好的家世背景,就連婚姻之路也在爹爹的安排之下,即將入主亦巴王的後宮,成為萬民之母——

  可是她卻認為做一名流浪天涯的戲子,過著不知明天落腳何處的不安日子,勝過這可預見的未來。

  「我跟你道歉,多瑪,阿金平常不是這樣的.」眼看著夥伴莫名其妙地離去,珠櫻訝然地坐到她身邊說。「算了,別管他,咱們就討論一下細節吧!我想你會提議咱們交換身份,必定、心中有譜,先同我說說,好讓我們一起琢磨、琢磨。」

  「我也沒有特別的想法,坦白說今日來這兒,我以為會被珠櫻姑娘拒絕,只是憑藉著一股魯莽之氣……」

  多瑪沒料到會這麼順利,她先前聽說珠櫻姑娘和那位阿金才是一對情人,根本不理睬亦巴王。但她親眼看到亦巴王與珠櫻姑娘共舞的畫面時,身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珠櫻姑娘並不像傳言說的那樣,真的對亦巴王一點都不動心。

  「啊……」多瑪掩住嘴。「難道是我的提議,害得你和那位阿金公子分手,所以他才這樣不高興?」

  珠櫻爆出一陣狂笑,錦錦也跟著捧腹大笑,笑得多瑪不安地想著,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嗎?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理由!」邊笑邊喘,珠櫻揩去眼角的淚水,斷斷續續地說。「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是這個原因。我和阿金的事,全都是我捏造出來的,當初是氣迪米契太霸道,開口就要我作他的女人,我才拿阿金當擋箭牌。」

  聽到這回答,多瑪放下胸口的一塊大石頭,太好了,他和珠櫻姑娘並不是一對戀人,自己沒有做出棒打鴛鴦的惡行。

  「再說,如果我真的和阿金是一對,我就算要移情別戀,也不可能用這樣殘忍的方式,當著他的面高高興興地接受你的提議吧?怎麼說都是多年相依為命的好夥伴,阿金對我而言,比哥哥們還像哥哥,我們就像家人一樣,絕對不會相互背叛的。」

  「  這麼說來阿金公子沒有情人嘍?」多瑪注意到戲班子裡頭,除了珠櫻外,就只有一名年歲已長、胖胖的廚娘,也不像是阿金的情人。

  「呵,他的紅粉知己可多了,不光是女人,他的朋友也多。阿金很好相處,人風趣又愛多管閒事,總喜歡給人出餿主意,因此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交得到朋友,且三教九流不分,從皇帝老子到路邊賣藝維生的雜耍班子都可以是他的朋友。特別是女人……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帶我去京城開眼界時,我們打從一條花街走過時,滿樓紅袖揮舞,全在向我們招手,和阿金熟稔得不得了。」

  「  這樣啊……」

  說的也是,像他那樣的俊公子怎麼可能不受歡迎,沒有姑娘家在身邊呢?多瑪第一眼見到他時也是看傻了。他臉蛋白淨,有著關外男人所沒有的翩翩風度,個儻的舉止處處流露著優雅,體格雖然不及關外的男人武猛,卻別有一種清靈韻致。

  尤其是當他在戲台邊以修長的指頭,彈弄著樂器的模樣,多瑪知道台下的眾家女子都和她一樣,紛紛作起了不合宜的白日幻夢……不知道被他那雙看來白白淨淨的手摸到會是什麼滋味?!

  「多瑪姑娘,你的臉好紅哇!是屋裡大悶了嗎?」

  她嚇了一跳,急忙搖頭掩著自己雙頰說:「不、不,我沒事。」

  糟糕,她真不知羞恥,竟在這種時候想入非非,對像還是方才對她冷眼相待的男子。人家都顯示出討厭她的態度了,她怎麼還能作這種妄想呢!

  仔細想想,要多瑪再次面對他那雙深邃的黑眸,可能需要不小的勇氣,她很擔心裡面會再次流露出他對自己的厭惡。自己一定是哪裡說錯了話,才會讓他這麼討厭自己吧?

  「好吧,那我們就來討論事情該如何進行。首先是交換的時機,我想最好還是挑在大家措手不及,就算有人察覺不對勁!也已經來不及的時候上場。」開始討論起細節的珠櫻,發揮她靈活的頭腦,快人快語地說。

  ※  ※  ※

  不想回到房間去,在內心那令人窒息的苦悶平息之前,回到房間一人獨處也只會加深這份焦慮難安的心情,在這種時候還是徹底的狂歡最好。

  阿金知道亦巴哪裡有風情萬種、善解人意的親切姑娘,也知道她們會敞開溫暖的懷抱,為他分憂解悶。他到亦巴的第二天就結識了一位同樣來自中原,並在此地的花街享有盛名的舞伎,在這兒賣藝不賣身的她,還特別示意說她願意讓阿金留宿過夜,共度良辰。

  「也罷,就去看看吧!」

  抱著打發時間的意味,阿金才上門,就讓舞伎高興得拋下滿座高朋,專門招呼他一個人。三言兩語打情罵俏之後,當舞伎攬著他的手臂,住她的香閨而去時,阿金卻突然失去了興致。

  他到底在自甘墮落什麼?過去曾經有過一段荒唐的日子,可是他以為自己距離這樣的生活已經很遙遠了,自從專心經營「天下第一紅」的生意後,即便是逢場作戲,也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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