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掩不住眼中的詫異,這哪裡是自己印象中應該溫文儒雅的宰相?這簡直是一個蓄勢待發、隨時準備上戰場的武將嘛!
他雖然鬚髮灰白,但看起來仍是充滿活力;他的眼睛十分的炯亮,彷彿蘊藏著無限的智慧。這是一個堅強、正直、無畏的老人,也是一個使人覺得可以完全倚靠,可以完全信任的老人。
鐵穆爾一見到他,神情變得恭敬謹慎起來,他在見到自己的父汗時甚至都還維持著玩世不恭的神情,在這個老人面前,卻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敏銳而鋒利。
不待鐵穆爾開口,耶律暉先出聲道:
「鐵穆爾,我已經得到消息了,你的母親正被梁王帶著往大都疾奔而來。」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平淡,就好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卻流露出濃厚的悲哀。
鐵穆爾心中一震,這麼說來,父汗跟皇太子都已經走了。他低下頭,拳頭緊緊地握著,肩膀則輕微地抖動。
耶律暉用那雙粗糙而堅定的手按住鐵穆爾的肩膀,很平靜地道:
「來,沒有時間了,你得趕緊下定決心。」
鐵穆爾嘎聲道:「您對我有信心嗎?」父汗向來當他是無用之人。
耶律暉微微一笑,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炯亮的眼中出現了自信的光芒。「我對你從來都沒有失去信心過。」
香雪悄悄地拉了拉鐵穆爾的袖角,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發現鐵穆爾的眼角有淚。
鐵穆爾反手握緊她不安的小手,把溫暖的感覺傳遞給她。
耶律暉看了香雪一眼,這一眼的涵義相當複雜,他吩咐站在一旁的女兒道:
「憐兒,帶這位姑娘到後花園走走,我跟鐵穆爾有要緊事要商量。」
香雪被這位老人洞悉的目光一瞧,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有些後悔在鐵穆爾的堅持下沒有戴著面紗了。
「來,跟我來,花園裡春花開得正燦爛呢!」憐兒用她獨特的輕柔嗓音對她道,同時拉著她的手往後花園走去。
耶律暉看著香雪的背影消失在客廳,忽然微微一笑道:
「香雪公主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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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走得很慢,她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香雪難得赤裸著一張臉,四月的暖風拂在她吹彈可破的臉頰上,帶來春天的氣息。花園裡到處都是賞心悅目的美景,但她心裡卻輕鬆不起來,不僅僅是因為剛才鐵穆爾的眼淚,還有她自己的心理因素。離開上都之後,鐵穆爾幾乎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無形中她也對鐵穆爾產生了相當程度的依賴性,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一旦轉眼看不見鐵穆爾,內心深處便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她身上散發出的香味使得蝴蝶翮翩飛來,在她身邊輕舞,似乎將她當成了花園中最芬芳的一朵花。
憐兒自顧自地走著,走到一株梅樹前停下,伸手將一截樹枝扯了下來,然後用手折成一小截、一小截。她這些動作完全是無意識的,視線茫然地落在遠方,渾然忘我地陷入自己的思考中,直到一陣陣清脆的聲音響起,才把她游離的神智給喚了回來。
「什麼?」她似乎嚇了一大跳,心虛地看了看身後的香雪。
香雪的肩膀上各停了兩隻大蝴蝶,使得她看起來更如花中仙子。
憐兒看著她的目光忽然一沉,變得陰森森的。
「憐兒你怎麼了?」那種陰沉的目光,令她覺得毛骨悚然。
「啊!沒什麼,沒什麼。」只是一下子,她又恢復了溫柔似水的眸光。
「那你怎麼一直不回答我的話?」她已經問了很多遍,憐兒卻一直充耳未聞,整個人癡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啊,回答?你剛剛問了我什麼話嗎?」
怎麼搞的?說要帶人家來後花園賞花,卻自顧自地一直走,不但連一株花都沒有介紹,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香雪只好把自己的問題再重複了一遍。
「我是問說,你父親到底要跟鐵穆爾談什麼事?為什麼鐵穆爾看來似乎很難過?」
憐兒一聽,溫柔的目光千變萬化起來。「你、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拜託,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跟她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憐兒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絲欣喜的光彩,剎時間腦海裡轉過了千百種想法。
她不知道,她居然不知道,這不是她最好的機會嗎?她轉過臉去,掩飾住自己想要輕笑的舉動,再轉過臉來面對香雪時,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傷感,她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憐兒,你為什麼歎氣呢?」真是奇怪,今天好像每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
憐兒有意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應該知道鐵穆爾很花心吧?」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她突然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憐兒似乎並沒有要她回答的打算,只是眉目間的憂傷更濃了,她再折了一截梅枝,拿在手中把玩著。
「我真希望他成親以後能把這風流的個性改過來,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太容易的,你說是嗎?」她的話是那麼的輕柔,卻又顯得那麼憂愁,她凝視著香雪的目光又是那麼樣的親切和善,好像將她當成了最好的知己朋友一般。
「成……成親?」這兩個字引起她一陣慌亂,「跟誰成親?」她忽然覺得有點害怕。
憐兒的目光變得更是溫柔,像是捨不得傷害她一般。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再度歎了一口氣,幽幽地道:
「我很瞭解鐵穆爾,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他嘴裡老是說把我當成妹妹一樣看待;其實很多時候,我都像他的姊姊,甚至像他的母親一樣呢!」她嘴角邊的笑容越來越甜,甜得像是陷入某種美好的回憶一般。「還有一個人,也跟著我一起長大,那就是梁王徹勃,他並不像鐵穆爾,口口聲聲把我當妹妹,他希望我能當他的王妃,成為他的妻子。」那充滿回憶的眸光忽然黯淡了下來,憂傷地道:「鐵穆爾知道徹勃有這種想法之後,大醉了好幾天,醒來之後,就開始流連歌樓妓院,縱情聲色,經年累月地不回王府。」
香雪仍然在認真地聽著,但是她手已經開始發冷,心也開始收縮。
「他是希望我能放心地嫁給梁王為妃,但是他沒有想到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外表雖然脆弱,但也有勇敢的時候,尤其這事關我的終生幸福。」她頓了頓,嘴角再度出現那種神秘又甜美的笑容。「我爹跟大汗是生死之交,大汗要做什麼事,總是要聽聽我爹的意見,於是我就央求我爹出面;爹說趁大汗遊獵上都心情大好之時再跟他提這件婚事,大汗一接到我爹的書信,就立刻命鐵穆爾趕回來了。」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究竟是誰要跟鐵穆爾成親,但究竟是誰會成為鐵穆爾的王妃呢?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香雪的肩膀不斷地顫抖著,原本優閒地停在她肩膀上的蝴蝶紛紛飛走,那雙碧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無法置信的光芒。
憐兒溫柔的目光現在充滿了同情,她凝視著香雪,就好像她是全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我、我不相信,我要去問他!」
憐兒並沒有阻止她,只是依然用她獨特的嗓音不疾不緩地道:「鐵穆爾是不是曾經對你說過要跟你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兩個人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
她咬住不斷發抖的下唇,白皙的臉頰泛起一陣又一陣的紅暈。她早已忘了昨天晚上曾經見過憐兒,無法細想憐兒或許曾經偷聽到鐵穆爾的話,現在她的腦中一團混亂,已經無法正常思考。
「唉,鐵穆爾就是這樣。」她責怪的語氣裡充滿對鐵穆爾的寵溺。「他就是喜歡對女孩子說這種話,聽了他這種話,任誰都會相信的,對嗎?」
香雪一步一步往後退,碧綠色的眼睛始終在憐兒臉上打轉,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絲毫她在說謊的訊息;但是憐兒的目光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誠懇真摯,誰也沒有辦法相信她居然能將這種謊言用如此溫柔的語調說出來。
香雪掙扎著、喘息著,還不斷地喃喃自語:「我、我不信,鐵穆爾是不會騙人的……」
「我相信他不會騙人,每個女孩子都相信鐵穆爾不會騙人。」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
香雪咬了咬牙,轉身往大廳跑去。
憐兒溫柔的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抱著自己的雙臂,顫抖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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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奔到大廳時,鐵穆爾與耶律暉剛好從大廳走出來,兩人一掃之前的陰霾,變得有說有笑,在香雪看來,這就叫作喜氣洋洋。
香雪不由分說地衝到鐵穆爾面前,劈頭就問:「你到底想拿我怎麼樣?」
其實她這時若不是這樣問,而是問他究竟有沒有成親這麼一回事,那麼憐兒的謊言就會不攻自破;但偏偏人在氣頭上時,往往想不起這許多關鍵,只懂得用意氣用事的語調問出自己認為最重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