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本是地方有特殊事情才臨時擔任的,但後來改為常設,因此他這揚州一待就是好幾年無法自由來去。也因而結婚二十餘年,他與妻子分離十餘載相隔兩地,任由她帶著兒子混進任莊作怪,但他總相信妻子本性良善不至於過分。
「九日新娘」的詛咒?哼,他起初以為是妻子虛構出來的,直到愈演愈凶鬧出兩條人命,他才發覺非同小可,從揚州趕至蘇州連夜潛入任莊找她對質。
當時翠娘信誓旦旦是岳婉兒心有不甘,兩人雖相信她所言,不論「九日新娘」真假,只要妻子沒有危害到莊裡的人,他選擇睜隻眼閉只眼。但心裡一股怨,一股惱不由得蔓生開來,為她的不顧念夫妻情分,為她的固執復仇,更為她重岳婉兒更甚於重他。
任護成何嘗不懂,看他爹堂堂官居巡撫,頂天立地剛正不阿,唯獨對娘無計可施,最後還不總是吃癟,捺著性子順娘的意思。「想不想娘回來?」他突然有股念頭,語出驚人。
任穎之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心想,要是這小子有辦法,又怎會在任莊一直左右為難,每每和他娘齟齬。掃眼瞧見呆站在門邊的一胖一瘦,「兩位是。」其實任穎之多少是抱著希望的,難得這怪胎兒子拿主意,試試也無妨,可他又不愛被兒子瞧出他竊喜在心頭,正好瞥見陌生人就轉了話題。
任護成沒費勁介紹,那雙桃花眼微勾,不知閃動著什麼鬼主意,而門邊的魯鶴蔡和文鑒真趕忙拱手為禮,報上姓名。
「真虧你們認他做兄弟,一定吃過很多苦頭吧?」
兒子怪,這父親也怪,這樣當面損自己兒子,好在是父子輩分,就算任公子生氣也不至於做什麼,文鑒真只當客氣,連聲說:「沒有,哪裡、哪裡……」
但魯鶴蔡這大老粗,以為終於有人出面說說良心話,也不遮掩,竟把幾次被整冤枉的始末訴出,「老大我向來是服氣的,要是別老愛這樣頑性整人就更完美了。」
「說的是、說的是,教子無方。」好像別人愈數落兒子,他就愈開心似的,任穎之直鼓勵魯鶴蔡繼續直說無妨。
任護成見狀只是冷笑,看他們兩人一搭一唱,一旁的文鑒真則頻頻拭汗,正是春曉花好,天又不熱,這冷汗直流不就間接附和那兩人的說辭?!
「呃——沒有了……換另一面說,其實老大是恩怨分明,性情中人……」魯鶴蔡寒毛直豎,那聲冷哼可把他忘形的神智拉回了。
「大人一定和任公子有許多家常要聊,我們……」見氣氛不對,文鑒真使使眼色便要告退,先走再說。
任穎之挽留,文、魯兩人一陣客套推辭,他們可是抱著避難心態寧住客棧,匆匆忙忙邊退邊說:「我們還有老大的事要辦,住外邊方便些。」說完人已經看不到蹤影。
「呵、呵,你朋友可真可愛。」任穎之被他們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的窘態惹得笑不可抑,看自己兒子多會嚇人,這以後若將之利用來審案、辦事豈不留手許多?
「少打我主意!」他任、岳兩方是誰都不幫的,「娘的事還要不要我幫忙呢?」
「你能有什麼法子?」兒子威脅老子,豈有此理,不過任穎之很快改弦易轍,「要辦得到再神氣,不然到時面子可掛不住哦。」
「不必用激將法了……」
文鑒真、魯鶴蔡走出廳門老遠都還聽得到那裡面父子的聲量,幸好,幸好,他們見機先溜了,免得捲入暴風圈內裡外不是人。
「真想不到揚州巡撫私下是這副樣子。」由此可見,人真的不可以只看表面,差太多了。文鑒真有些驚訝的說。
魯鶴蔡心有同感,他告訴文鑒真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早該想得到的。」不知突然有點誤上賊船的感覺。
赫然任護成的聲音冷冷傳來,「我聽到了。」
不知道他聽到什麼,魯鶴蔡心虛的嚷嚷,「有口無心、有口無心,我們探聽楊姑娘下落去了。」
他們倆當下急奔,直到出了官邸都不敢喘口氣,至於以後還回不回去……呃,再商量、商量。尤其尋找楊姑娘沒點音訊,讓老大愈來愈陰晴不定,日子難過哦。
「現在怎麼辦?」一個老大已經吃不消,再加上一個巡撫大人,以後可能還有個任夫人、楊姑娘,要是每個都那麼精靈古怪……魯鶴蔡不敢繼續想像下去了。
文鑒真思考過後說,「先到處走走順便找找楊姑娘,其他的看情況再說,暫時別去煩他們父子好了。」
「對、對、對,我們先找個地方睡上一大覺……」他真是要痛哭流涕,太感激文鑒真了,不愧是兄弟。
第二章
好清晰、好清楚。她看見自己和郡敏姐還有小鳳,三人好開心的在任莊吟松苑栽花植樹……然後是任護成出現了,送了對畫眉給她,他講話雖然惡聲惡氣的,可是她依然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嘻笑聲還盈然充耳,沉浸在歡樂時光的情景卻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遠,她開始焦慮不安。想張口卻無聲,舉臂亦無力,眼前那些人、事、物就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她惶惑一人在迷霧中,一片灰濛濛的天邊無際摸索徘徊。她感到冷寂、害怕。她大聲喊卻聽不到回音也沒有人跡,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表少爺——
郡敏姐——
即使聲音喊啞了,她找不著他們,也走不出這片灰蒙。
恐懼的啜泣,她幾乎沒察覺時間到底流逝多少,爹!她心頭驀然浮現一絲緊張,為了什麼原因並不知道,但她隱隱約約的就是有種莫名的恐懼與不安。
剛想著,父親楊天貴就出現在不遠處,似是沒瞧見她,而他身後亂哄哄的,一群人走來走去吆喝忙碌,一旁的另一位男子只瞧得見背影……她潛意識的舉步維艱,像是已預知了什麼不幸,但是孺慕情深,從小相依為命的父親此去關北,可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分開這麼久,雖然心裡懷著不安,她仍是步步的前進,想投入父親懷裡。
事情變化極快,她一步步向前走,距離卻是愈拉愈遠,遠到父親終於瞧見她,而父親僅是訝然……不、不,父親難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對她,他嘴一張一合也聽不到聲音。接著他嘴裡狂噴出腥紅的血,她尖叫……卻是如何也奔不到父親身邊,一張張陌生的臉不斷在眼前迴旋,那個始終背對著她的人茫然回過身,手持利刃,也是滿身、滿臉的血。他——是任護成!
冷汗涔涔,濕透了發,她猝然驚醒半起。
「纖雲?」門「呀」一聲的被推了開來,來人一臉掛著焦慮,顯然匆促間未來得及整理衣冠就趕著過來。
床上的纖弱人兒似乎帶著病容,透明如水晶般的玉容閃著慘白,眉兒像忍受痛苦的緊皺,直感覺有人碰觸才畏縮的閃避。
「纖雲?別怕,是我,易大哥。」易為賓耐心的握緊她青筋可見的柔荑重新診脈,臉上有著憂慮,對她一向不自覺的防範卻也有些薄怒,但這種心情很快就被他心中更多的關愛所拭去。
辛苦的將眼瞼微掀,有好一會兒才識到他是在喊她,纖雲?這名字生疏得很,若是打從出生便伴隨著稱呼,為什麼她老記不住,好像自己有另一個名字,像夢裡……他們都叫她什麼來著?頭好疼……
「放輕鬆……對,不要胡思亂想,放輕鬆就不會頭疼了。」溫和的嗓音低低的如催眠。她松下口氣,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好點了?你身子骨從小單薄,一定要靜心安善,若頻頻再犯……唉!止頭疼的藥方容易傷身,我不希望你常常需要服用,知道嗎?要乖乖的聽話。」
她靜靜聽著他不厭其煩的叮囑,心裡陣陣愧疚,自知帶給他無盡的麻煩與負擔。
瞧她粉頸低垂,怎弱嬌嫩,遠比細緻的花瓣更惹人呵護,易為賓不再多言,憐惜的輕探她的額。她陡地瑟縮,他不悅仍勉強溫和道:「這世上就我們倆相依為命,難道你還見外嗎?」
「沒……沒有,我不是這意思。」她睜開水靈靈的大眼,焦慮的看著他解釋,「易大哥待纖雲極好,只有感激哪敢見外,不過……總覺得……我意思是我不習慣旁人這般接近。」
「我怎算是旁人呢?」易為賓為之失笑,他向來是知道她是靦腆害羞的,也不曾有過什麼玩伴、朋友,但可也不滿地對自己僅限於感激之情。
他溫和的神情依舊,「纖雲不喜歡易大哥陪著你嗎?揚州風光秀麗,這小村莊居民樸實和善,我們就這樣在此定居一生一世不也是安樂無窮。」他隱隱約約的逼她應允自己的心願。
他總是這樣的,總不經意的暗示她表示什麼,可她不懂啊。許許多多的日子以來,她一直是昏昏沉沉,有大部分時候白天不知亮、天黑不知夜,意識就如同人海孤舟飄飄蕩蕩,將來的事,她從未有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