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染。」石中玉輕推她的肩。
一徑沉弱在己傷中的愛染,回神地眨眨眼,發覺她不知不覺中已走過大半座城,在她前方,是道長長的雪白石階,在石階的最盡處,是那座她自小生長的宮殿。
看著她眼底的煎熬,石中玉有點後悔帶她回來,他挽過她的纖臂,才想告訴她別勉強自己,真下行的話就打道回府吧,可愛染卻在深吸了口氣後率先踏上石階。
「走吧。」她不能永遠逃避,而那些人,也不能就這麼逃避她。
他跟上前,握住她空蕩的右手,好讓她有個可以倚靠的力量,愛染將他的掌心握得很緊,緊到甚至是有些疼,他不以為意,只是陪著她一同步上這道雪似的長階。
渾身疲軟靠站在宮門旁午睡的宮衛,在被愛染推醒後,揉眼定看了許久,這才認出她是誰。
「公……公主?」
「我父王在哪?」懶得一宮一殿慢慢去找的她,直接拉過他的衣領問。
「王上……」他面有難色,尷尬又支吾,「王上他……」
輕哼一聲後,愛染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她這才想起,她根本就不必多此一問,自小到大,她比誰都清楚她父王會在哪。
「讓開。」她推開因吸食木黎散,力道甚至敵不過她的宮衛,大步踏進殿中。
「公主……」想攜住她的宮衛,有心無力地在後頭喊著,接著被石中玉給推回宮門處。
層層垂掛在殿中的紗幔在風中飄蕩,金盤玉杯閃過他的眼角,眼花撩亂的宮景皆不在石中玉的眼裡,他直視著走在前頭的愛染,小心地跟著她跨過橫躺在地上午睡、或是癮勁發作的人們。在這彷彿無盡的深宮中,愈往裡頭走,所見的人愈多,但他始終沒瞧見一個能夠張開眼看著他們來到的人。
因無人攔阻,愛染遂直闖進後宮,迎面而來的飛紗拂過她的臉龐,她在拂開後止住腳步,定看著眼前與眾多妃子一塊躺在毯上,正將煙管湊近燭火點燃,好再吸上一管的豐邑王。
愈看眼前景況,愈是火大的愛染,走至一旁,將花瓶裡的花朵拿開後,拿著盛滿水的花瓶使勁往前一潑,被她淋濕的眾人,茫然地瞇著眼四下看著,在見著她後,有些妃子伸手推了推豐邑王,豐邑王抬首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認得她般,只是對她呵呵直笑。
比往常小了很多的雷聲,下一刻在殿內轟然作響,雖沒出人命,但原本還懶癱成一團泥的眾人,在水與雷交會後全遭痛醒,有些還受不住地躺在地上四肢不斷抽搐。
「用那玩意打自家老子……」石中玉咋舌地問:「妳會不會遭天打雷劈?」
愛染此時連回話的心情也沒有,彎身拎起一隻酒壺後,默然轉身朝著她以往走慣的宮廊走去。
慢吞吞跟在她身後的石中玉,在找到她時,發現她坐在一處圓形的水池旁,頂上是一座四方的天井,燦燦的日光筆直地映在水面上,將玉白中帶紫的殿牆映得更加斑斕,足以令人的雙目不忍離去,但他的雙眼卻沒停留在那。而是在她那雙浸在池子裡的雪白小腳上。
不知她是因心事太沉重,還是已忘了在乎,她無意識地在水中擺動著雙腳,一口口地喝著酒,石中玉勉力定下氣息,試圖忽略那雙腳所帶來的誘惑,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一同看著眼前自地底不斷湧出泉水的水池。池裡的水很清澈,裡頭還養有七彩的石子,在池旁,種了幾株他不認得的樹,枝椏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
午後的時光,在他倆的沉默間緩緩流逝,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喝酒的模樣。
花朵的香氣中,絲絲木黎散的香氣滲入其中,愛染仰首看向頂上的晴蒼。
在這永遠也不會消散的香氣中,大地醉成一片,她很想問,在這片天空下清醒的人究竟還剩多少個?又或許,她才是最不清醒的那一個,因她始終都愚味地期待著,終有一日,她的國人會從中醒來。
有時,說謊是件好事,每個人的一生裡,或多或少都會說謊,當現實的不如意與挫折,大過理想與渴望,以至於難以承受時,那麼,說謊騙騙自己也好,那也算是一種療心的藥方,只是照這方子吃久了,除了會上癮外,日後會變得更加難以面對現實。
她拿過池畔的酒壺,仰首再急飲兩大口。
在鼓起勇氣,去走過那片執意不讓人通過的荊棘前,讓她醉一點吧,就先讓她醉一會,醉醒後,她就可以忘記無奈的昨日,繼續堅持己念地大步向前,現下的她不過是想貪圖一會的軟弱,讓她自己知道,在她努力不服輸之餘,她還是可以偷偷在暗地裡卸下偽裝,喘個氣,或是蹲坐在地上,再次仰首尋找那道可以讓她撐持下去的日光。
她也有累的時候,也有迷失的時候。
可她相信在這之後,她還是可以重新站起的,可以的,因為她向來就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她從不是個輕易就服輸的人。
「妳想哭嗎?」石中玉看著她那雙愈喝卻愈清醒的黑眸。
愛染堅定地搖首,「不想。」
隱隱的笑意,出現在石中玉的唇邊,他脫去鞋襪,也學她把兩腳放進池子裡,冰涼的泉水浸潤著他,一股涼意透至他的心梢時,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何她在看遍也看慣豐邑的這些後,還可以在失望之餘命自己冷靜,並在人前抬起頭,繼續捍衛她的國家。
水波緩緩蕩漾,他的腳趾在水中與她的相逢,他攬住她的肩,與她一同看著眼前光影瀲艷的池子。
「告訴我,我能為妳做什麼?」
愛染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淡淡地對他這麼說。
「陪我,只要像這樣陪著我就好。」
一朵潔白的花兒亭亭落下,在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漣漪,愛染看著水面上兩人相偎的倒影,緩緩遭那朵花兒模糊了。
第八章
在這座處於沉睡的國度中,仍是有些清醒的人。
乍聞愛染回國的消息後,一直在等待著她歸來的人很快就找上她,來者是她一位好友織繪的未婚夫婿,特意進宮請她去見織繪一面。
沉重的腳步停留在好友的家門前,愛染不太願意想像,已吸食了木黎散多年的好友,現下的情況究竟是如何,但在織繪未婚夫的堅持下,她只好抱著一顆忐忑的心進去裡頭面對現實。
「愛染……」躺在房中的織繪,一見到她,喜不自勝地朝她招手。
愛染猛然倒抽口氣,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眼窩深深凹陷,肌膚蒼白到透出青色血脈,面容像是急速老化了二十多歲的女人,就是自小與她一塊長大的手帕交,她離國才短短幾年,怎麼這個好友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站在她身後的男子故意出聲咳了咳,愛染勉強定下心神,走至榻旁坐下,試圖擠出微笑給這個一直在等她回來的好友。
「妳寫給我的信,我都好好的存著呢。」在未婚夫的扶持下,織繪半坐在榻上,笑指著小桌上一隻錦盒。
「嗯。」愛染點點頭,不知怎麼地,聆聽著織繪那沙啞如老婦的聲音,她就是難以抑止那股強烈湧上的鼻酸。
「妳在信上說過的那顆石頭……」織繪邊看向外頭邊好奇地問:「他跟妳一道回來了?」
「是他把我拖回來的。」愛染試著不要把目光直接與她相接,壓下那股想哭泣的衝動。
她歪著頭問:「他該知道的都已知道了?」
「回來這後,就什麼都瞞不了他了,就算我不說,他用看的也明白。」還能怎麼瞞?一踏進國門,就什麼都瞞不了。
「他嫌棄妳了?」織繪好不擔心地問,就怕石中玉也跟其他中土的人一樣。
「沒有。」愛染微笑地拍拍她的手讓她安心,「他說他會陪在我身邊的。」要是石中玉真這麼簡單就放棄她的話,他早該奪門逃出這個國家,而不是待在她的宮裡乖乖等她。
「那就好……」她安心地吁了口氣後,又想起一事,「對了,妳已經把心底的話告訴他了嗎?」
愛染不自在地別過眼,不太想在她的面前承認。
「以前,我像妳一樣,有些話,總認為說出口就是一生一世,就是因為太珍重,所以才一直不敢輕易說出口。」相當明白她個性的織繪,邊說邊撫著未婚夫的手,「別人都問我,不說出來,對方怎會知道?我想了很久,後來我才明白,日子天天在過,人也是一直在改變,每個人,每天都可以有很認真的一生一世。」
愛染抬起頭,看著他倆相依扶持的模樣,哽住聲的她,難過地看著已經因木黎散落到這種地步的好友,到這時都還在為她擔心。
「妳的性子就是這樣,某方面很大膽,可某方面卻又膽小得很。」織繪殷殷地問: 「告訴我,妳有認真的把妳的一生一世,告訴那個妳必須讓他知道的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