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別的落腳處嗎?」
「沒——沒有,不過如果你先把我的錢付給我,我可以找個地方——」
「別開玩笑,你得待在這兒,這是你的家,你現在屬於這裡了。」
「把她留在家裡有失允當,而且可能有危險,」怒基反對,撒著嘴往衣衫襤樓的她上下瞄了瞄。「我們少說也得鎖住錢箱才行。」
「你這只自以為了不起的豬!」,丹絲對怒基怒目以視,決定好好以和他作對為樂,她會像只跳蚤,小而毒,且難以驅除。「如果我爺爺要我留在他家,你算老幾能反對他?」
「可不是!」亞利對著怒基狼狽的神情大笑。他挽住丹絲,帶著她往樓梯走,沒有發覺她身子變僵。「來吧,女孩,我有成千個問題,但我們得先讓梅姬送你到房間梳洗,而我呢,好去打發我的客人。」
「哦,不,請別這麼費事。」亞利的熱切把丹絲嚇著。
「好像我在乎這些煩人鬼似的!」他嗤道:「等我告訴他們我今晚在家門口發現了什麼獎賞之後,他們就會瞭解的。現在你照我的話去做。『
在他的堅持下,丹絲只好點頭,如釋重負的感到昏眩和輕顫。一切都將變得順利!她安全了,而且被亞利所接納——巴黎已颶尺不遠。諾密這位和善可親的法國人,是他把畫筆交給一個因歧異而被排斥在兩種文化之外的女孩,是他把到巴黎藝術殿堂習畫的夢想植入她的腦裡的,是他唯一做了她的朋友。
「謝謝你,先生,你太好了。」
老人在樓梯上頓住,嗓音變得濁重的奇怪。「好?這城裡沒幾個會同意你這個說法,不過話來,我以前一直沒有過孫女。在你還不習慣喊我爺爺之前,叫我亞利吧。」
「好的……亞利。
「丹絲。」他冥思道:「你甚至有個正式的波士頓人的名字。」
「在拉哈那他們叫我莉莉。」
「你希望在這兒也被叫做莉莉?」
她僵了僵。「不,不要!這名字讓我想到不愉快的日子。」
「什麼不愉快的日子,親愛的?」
她勉強擠出笑聲。「孩提的回憶罷了,我生病發燒那段期間,無法像一般正常孩子一樣玩耍作息,因此和小朋友疏遠了,他們後來故意喊我『瘋子莉莉』來作弄我。」
亞利思考了片刻,搖頭道:「那麼我們就不用莉莉這名字,我們喊你丹絲,正式的波士頓閨名,」他回頭瞄瞄侄子。「怒基,派人去替丹絲調些衣服回來,不能讓我孫女穿得像孤兒。」
怒基恨恨的撒嘴,但點了頭。「是,叔父。」
「他其實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怒基,」他們上樓時,亞利低聲對丹絲道:「他會適應過來的。」
「我想我多少教人震驚,」丹絲以懊悔的語氣道:「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
「你的口氣和你爸爸一樣,」亞利老皺的手用力握握丹絲,他沒察覺她差點要扭開身子。「不必擔心,你現在到家了。」
丹絲渴望相信他的安慰,可是這些話彷彿陳腔濫調般在她耳裡迴響,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那太危險了。
一個殺人兇手是注定亡命天涯的。
初曉時分,丹絲在噩夢中醒來,她不顧寒冷,掀被下床,踉蹌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身上只穿著一件昨晚借來的法蘭絨睡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直到心跳恢復平靜,兩鬢的汗水也冷卻下來。
波士頓的清晨,遠近一片雪茫茫,看著看著,丹絲覺得她好似又回到海上,攀然湧現一種要沉沒的感覺,她喘著氣,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積雪,敷在臉上,除去那可怕的幻象。她把窗戶關了,回到溫暖的床上。
怪事,她在四面環海的環境裡住了一輩子,卻始終對海懷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道理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原因或許深埋在她腦子某個模糊朦朧的地方吧,那地方藏了許許多多的疑問,但沒有解答,從她十歲發燒幾乎病死那時起便是如此了。
彷彿有隻手從她心版上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記憶,很多事她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她記得父親的名字,卻忘了他的長相;她識字,卻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學來的;原本熟悉的玩伴成了陌生人,他們討厭她的與眾不同,總是故意欺負她。
瘋子莉莉。
他們是這麼叫她的,她被搞糊塗,出了差錯或是挫折氣憤的時候,他們就喊她瘋子,存心刺激她。收養她的西倫叔叔——一個信教極為虔誠的人,總說她中了邪,每當她撒謊騙人的時候,他就像普天下的好父母一樣處罰她,可是卻怎麼也阻止不了她繼續胡說八道,相反的,徒然使得她編造出更高明的謊話。
因為完全失去了過去的一切記憶,是遠比最嚴厲的處罰還要可怕的。
幸好她總算逃出來了。
她靠在玫瑰木的床頭板上,把被子拉到身上,雙手上下撫摩冰冷的兩臂,她已經摸不到手臂上的傷痕了,肉體上的傷口已經痊癒,但她的心卻仍然如當初裡南的船員在那可怕的一夜,把她從碼頭撈上岸一樣,赤裸裸、血淋淋,而且傷痕纍纍。
友善的船長與她談話,提到她的畫和大洋彼岸一處安全並且會接納她的地方,走投無路的她立刻相信了他。裡南對她照顧有加,但她仍然不敢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告訴他。ˍ
丹絲發抖的把臉埋入手心,企圖阻斷在腦中不斷上演的一幕幕……
木造十字架,高舉的鞭子,無休無止的痛苦、迷亂、折磨,以及薑花遍野的情景,然後是她視如生命、珍愛萬分的畫作慘遭撕毀,緊接著又是一場處罰,終於她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怒而反彈,那厚重的大貝殼沾滿了血……
汝等不可殺戮。
她已經破了戒律,但就算要因此而下地獄,就算命喪在她手下的是神抵之子,她也毫不後悔。
這便是丹絲之所以接受裡南的建議,遠渡重洋的前來尋找她素來謀面的爺爺的理由。丹絲伸手握住胸前的銀墜子,她是羅丹絲,她有證據,波士頓不必知道裡南是將她父親的名姓與賞金聯想在一起的人,為了二萬五千元的賞金再加上巴黎的嶄新人生,她可以對亞利編出各式各樣的話,畢竟,她擅長的便是說謊,如果能將瘋子莉莉和羅丹絲永遠埋葬,她不在乎在已經污穢的靈魂上再加幾道污漬。
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梅姬探頭人內。「早呀,小姐。」
女僕端盤進來,巧克力的芳香立刻洋溢室內。「謝謝你,呃——」
「我叫梅姬。」她把巧克力送到丹絲面前。「三年前才剛從愛爾蘭移民過來,馬上在羅先生家找到這份好差事,他真是個好人,等我存夠了錢,很快就可以把我弟弟接過來,只要禱告,上帝一定會讓人如願以償的。」
一聽此話,丹絲抿抿唇,它會讓梅姬這種好人如願以償,但不會眷顧像她這種罪人的,不過寒冬清早的一杯熱巧克力依然值得人感恩。
「謝謝你昨晚的幫忙和借我睡衣。」丹絲把空杯子放下。
「不客氣,小姐,哦,我倒想起來啦!」梅姬突然匆匆而去,片刻後捧了一大疊紙包的新衣回來。「亞利先生要你著裝之後,下樓和他共進早餐,他就要到帳房去了。」
「帳房?」丹絲溜下床,開始拆新裝。
「是的,羅氏公司是新英格蘭最大的商號,你不知道你爺爺——」梅姬及時把嘴摀住,不敢像在僕捨中和同事那樣說長道短。
「我不知道.」丹絲歎道:『哦也是——移民,從太平洋來的,這裡的一切我一無所知,就像你拿來的這些東西一樣。」
她把一件綴著蕾絲和緞帶的小東西高高拎起。
「哦,小姐,」梅姬咯咯尖笑。「那是你的底衣!」
「比我想像的還糟。」她又挑了一件怪東西起來,瞄著梅姬看。
「束腹,小姐。」
丹絲又歎氣了,她一點也不知道如何當個負責的孫女!她越早離開這兒越好。「你最好喊我丹絲。」
梅姬嚇了一跳。「哦,這可使不得,小姐——」
「這樣會好得多,」丹絲把所有底衣抄起,扔向女僕。「你得把我打扮成標準的波士頓淑女——至少今天,這工作似乎不容易!」
「你說你早餐要吃什麼?」
丹絲望著閃亮的桃心木餐桌對面的祖父,重複道:「蘋果派。」
「我們波士頓早餐都吃燕麥粥。」坐在另一邊的怒基「啪」一聲把早報合上。
「哦,是這樣呀,」穿著一身重重疊疊衣服的丹絲不自在的挪挪身。「為什麼?」
「為什麼?」怒基眨眼。
他那副樣子真像貓頭鷹,丹絲心想,小心梳向兩鬢的頭髮往外翹,和貓頭鷹差不了多少。她知道表兄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再惹是生非,故壓抑下笑意,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是的,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