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塵歉疚地低下頭。「唯獨此事,恕阿塵不能從命。」
「那就不必再多言,方某今年冬至就滿二十五,堂堂一個大男人,絕不吃別人餵我的食物!」
「原來方公子是冬至生的呀!那阿塵會記得帶長生面和紅蛋來……但是,阿塵很清楚公子是個男子漢呀!阿塵絕不是以喂娃兒的心情來……」
「這個行為就是在喂娃兒。」
「公子所言差矣,阿塵只是把蘋果遞在公子唇邊,公子只要試一口就好了,又不是拿著匙箸撬開公子的嘴……」
從未和她交談,方元沒想到單純的阿塵口才不差,思緒雖然簡單但是清晰,一應一答之際,直讓他想要吐血而死!
她該不會想以喂娃兒喝粥那套對付他吧?
「妳要敢那麼對我,我就咬舌自盡,寧死也不受辱。」打斷阿塵的請求,方元絕決地說道。
看著他說出這麼嚴重的話語,再也說不下去的阿塵,原本歡天喜地的心情倏地凍結。她是一片好意,沒有半分歹念,為什麼他不能瞭解呢?
「阿塵不敢侮辱公子,阿塵也不那麼想,只是……嗚……」說著說著,阿塵清澈的淚水便似白瀑流下。
希望響應和被拒於門外的感覺,讓阿塵第一次感到方元在她心中的份量是那麼重。他誤解她了,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便不知所措,連幫自己辯白的力氣都沒有。
怎麼還是哭了?看著答答落淚、咬唇不語的阿塵強忍著委屈,虛軟的手還是舉著,但已漸漸滑落,方元只覺後悔萬分。
不過就是顆蘋果,他何必和她爭執?不過就是咬一口……
好吧!不是她在餵他,而是他低頭咬了一口放在她手心的蘋果……
無法用無力的左手抹淚,阿塵只能努力不要哭出聲,突然,白嫩的指尖傳來一陣溫熱的感覺,頭頂也響起「卡嚓」一聲,多汁的果漿便沿著手指滑落到她的掌心。
不明瞭發生了什麼事情,阿塵呆呆地看著方元,而偏過臉去的男人豐潤的唇緊閉,牙關如慢動作一樣上下搖動著。
大大的紅蘋果上,出現了一個鵝黃色的齒痕。
「好吃嗎?」阿塵問道。
那少女開懷的目光讓方元有些不知所措,過了許久,方才生硬地開口。「很美味。」他不自在地說。
阿塵拚命點頭,春花被春風一吹,當然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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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將酒菜陳放在桌上,又將該帶回去清洗的衣裳收進竹籃裡,忙碌完之後,阿塵坐在水潭邊,低著頭,手上拿著髮釵,不知道在地上畫些什麼,嘴裡哼哼唱唱的,看起來非常愉快。
方元順著阿塵手上的筆畫,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難發現她寫的是個「塵」字。
那個似字非字的圖騰歪歪扭扭,活像鬼畫符,而阿塵也如未曾握過筆,像拔蘿蔔一樣抓著髮釵。
看她專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樣,被當成空氣的他,竟有種悶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寫得真醜。」方元無法控制地低聲脫口而出。
有點出乎他的意料,阿塵僅是縮了下肩、甩了甩頭,便又繼續無視他而寫了起來。
「阿塵不識字,當然不好看,可是總有一天,我能寫得漂亮!無論如何,我都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阿塵不氣餒地說。
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麼寫,此處不會有別人,她可以安心地在這裡學寫宇,方元識宇,當然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會放棄的!
看著少女頭也不抬地一個勁兒寫著,粉嫩嫩的小手因為過於用力不停下垂,說是寫字,還不如說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個一點也不利落的姑娘!
「嘖!寫得真難看,不要丟人現眼了!過來一點,我教妳寫。」方元又說道。
阿塵一聽,瞬間抬起臉來,但表情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麼寫,我有字帖。」阿塵可憐地說道。
「那就拿過來給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說道。
搞不清自個兒到底那根筋接錯了,雖然理智要他別再看阿塵一眼,可他從今早開口後,便停不下來了。
想再多聽一下她講話,不是請求伺候那類話語,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飛揚、巧笑倩兮的談吐。
阿塵聽方元要她呈上字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溫順地遞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頭一看,那東西哪叫字帖?不過是個比阿塵寫得再好一點的字跡,寫著一闕詞。若是臨摹這種東西,保管她一輩子不會寫字!
「這是什麼?」方元明知故問。
打從被發現在寫字就開始羞紅的臉更加燙紅,阿塵咬了下唇,還是決定據實以告。
「對門的岳嫂子也不識字,最近正在學,她抄了首聽說在江南十分風行的小曲,我聽她唱,發現裡頭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塵』、『紅塵』的『塵』字,於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學曲為名目,而對像又是心思單純的岳大嫂子,她怎麼拿得到這張紙?龍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願讓她識字。
未等阿塵說完,方元劍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聲,阿塵吃驚地望著方元,他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她忙搖頭,他便偏過臉去不再理會她。
有求於人,而且她想追隨的人態度丕變,阿塵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聽,請方公子見諒。」
阿塵展開大部分的字都不認得的宣紙,憑著記憶中的曲調和詞句,啟了唇齒吟唱起來。
阿塵的嗓音又輕又柔,絲綢一般滑過耳際,吹撫著碧綠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迴響。
三生石前舊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塵,早脫人世紛紛亂,何必論,石前緣深。
多少愛與恨,多少愁與樂,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淚,一泊水無痕。
當她朗聲吟唱的時候,彷彿連時空都靜止下來,她不經意的眼神流轉,讓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純潔若稚子的阿塵,卻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殘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攝魄。
阿塵提心吊膽地唱完了曲,當最後一個音消散在風中之後,方元忙回過神來。
「公子……」阿塵輕輕喚道,倒不是想說什麼,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沉重的空氣讓她有些難受,像胃裡長滿了毛不吐不快。
不過就是唱曲兒,為何胸中滿是忐忑不安?
「妳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問道。
這一問讓阿塵直搖頭,有些幽遠而又難懂的表情,首度出現在她總是無憂無慮的臉上。
不是哀傷,只是缺少了什麼。
「阿塵有記憶之後,便從未離開瀧港,也未聽過戲曲,不識字自然不能讀書,這詞曲雖然好聽,但阿塵並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認分地說道。
方元聽了狀似合情合理的解釋,心底卻好生疑惑。
龍族習俗異於漢民,並不尚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風情,龍族的女子打小當成男兒養,也從無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龍族之中,如何會從未離開此處?
應該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識字、也不得離開吧?
他還以為龍族人人平等,沒想到龍巽風和龍海兒這對叛臣賊子,居然使人為奴,淫逼年輕姑娘做僕役。
方元思索了一陣,不捨得再度傷害阿塵,於是未將所想說出,但臉色卻轉為柔和。「不如,我說給妳聽?」
阿塵一聽大喜過望,像只小狗張大了雙眼,只差沒有搖尾乞憐!
「公子願意講給阿塵明白?」
「就從第一句講起。」
「好好好,就從第一句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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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阿塵日日起得更早,夜夜歸得更晚,只為了在井牢裡花上更多時間。
而方元不但講解詩詞給阿塵明瞭,還教她如何寫字,看著她開心的表情,心頭不禁也開了些。
阿塵是個很好的學生,她十分勤快地練習,更讓人驚歎的是她記性和悟性亦遠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講了一遍,她便能舉一反三。
她小小的腦袋瓜裡,只要一閃過哪個字詞和詞曲中提到的有關,就會在心裡反覆記頌,隔天誠心請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額、努力思索的可愛模樣。
見她如此有興趣,方元將記憶中他爹使他啟蒙,用來習字背頌的詩詞,一句一句地教給她。
雖不能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但阿塵聽著他的指示,照著他寫在地上的文字描寫,慢慢摸索倒也進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不消半年,雖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記在心,字也都認得了。
這段期間過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塵不只拿來了長生面和雞蛋,因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寧,還特地煮了道家鄉紅燒羊肉,說是當成拜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