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方家老宅的牡丹園晃過他的腦海,曾經有一個墨衣少年……
突地,霜曉天將書丟在一旁,傲然起身。「把門合上,我討厭陽光;你要留就留,不留就滾。」
語畢,霜曉天一扭身便掀簾往後室走去,好像再多的話語也吝惜一樣,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阿塵,別擔心,我就待在這裡。」方元安撫似地說道。
阿塵點點頭,不解龍海兒為何如此安排,心中有些惶惶。「方元,那你先歇息,阿塵返家了。」
方元頷首,目送阿塵顧盼不捨的身影,回到彷若無人的屋子。
他感覺胸中的愛意已經將整個人漲得好滿好滿,可靈魂卻跟著阿塵走了。
第七章
轉眼之間,方元離開井牢已經三個月。
時間開始變得準確流動,現在已經是永樂十七年一月,他在瀧港迎接並非第一次、卻是完全陌生的新年。
瀧港確是人間福地,龍族之人向來不排外,一旦知道他沒有危害之心,便開始熱情友好了起來,有時即便他冷著一張臉,也打不退那份友誼。
知道他使鞭使得出色,還被武學堂強拉去傳授技巧,看著各式各樣的少男少女,再不經世事也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天南地北。
如此複雜的族群,有南洋之人,亦有東南西北各地的漢民,還有些金髮、紅髮不知什麼人種。
縱有仇恨也不奇怪,卻並未出現,人人融合無隙,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樣,讓他無法不折服、不羨慕。
連他這個惡名滿天下之人,都被那寬容大度的人們給包圍、給無私接受了。
一切好像沒變,卻又那麼不同。
他和龍海兒還是水火不容,她卻交付他一個船隊,出自奇人之手、性能優異的船隻們泊在港裡,等待他揚帆起錨出航。
她還大方地告訴他,瀧港天險的地形地貌,還有航圖航法,如此機密之事,她淘淘不絕地告訴他,讓他很想打她一拳,想讓她清醒一點,不要把如此大事隨便告訴他人。
當方元帶著隱隱憤怒如此說時,龍海兒怔在當場,旋即給了個安心的笑容,而後把龍家進出的令牌還有首舵的令牌交給他。
他搞不懂龍海兒,正如龍海兒亦搞不懂他。
不過暫且無妨,他們和平共存,對龍家還有舊部屬都是好事一樁。
看著以前的手下在瀧港安身立命,而方無音早些時候也跟著海翔號出港了,他便覺得按兵不動、以靜制動,讓他們再多過些幸福的日子,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而怪醫霜曉天還是陰陽怪氣,正如其名冰冷,雖然方元覺得有很多片段不停出現在腦海,可沒憶起什麼,只覺得熟悉。
被人稱「神仙大夫」的俊美男人倒也不排斥他,他們同住一屋,卻互不侵擾,亦可謂是無拘無束。
只是有了船隊、有了人,他卻不知道要為了什麼使命出航。
很奇妙的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早認定了漂泊是種宿命,方元現在卻得要有出發的理由。
有這樣的念頭是兩個月前,拖著拖著,便過了年,好似人生的一段長時間休養生息。
三個月裡,雖然沒有大事,可也還是異常忙碌,忙船隊、忙部屬,常常一忙便是從早到晚,一天就過了。
而讓他異常欣喜的事還有一件,便是阿塵的日日陪伴。
原以為離了井牢,他和阿塵不能天天見面,可阿塵還是每日前來,央他教她文章。
每當她一出現,霜曉天便會漠然離開,讓兩人一頭霧水,不過也正好留給他們一個安靜的空間。
有時讀書練字,有時忙碌不堪,阿塵總不離開他,極眷戀地看著他、看都看不夠般地看著他。
那樣的眸光,讓他憶起他的娘、他的牡丹園。
阿塵曾經提過,她沒有離開過瀧港,沒有聽過戲,沒有看過真牡丹,沒有嘗過剛採下的成熟蘋果。這個繁華世界千變萬化,若她想體驗,便是他啟航的動機。
帶著她無邊遨遊、七海飛馳,讓她露出幸福而又孩子氣的天真笑臉,每一天都期待地入睡、興奮不已地醒來,異國事物、風土民情,讓她可以親自嘗嘗各種不一樣的新鮮滋味。
她的快樂,由他來給,因為她便是他的幸福泉源。她一笑,他的世界便無憂了,他初次感覺這種溫暖不止不休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生根萌芽、成長到含苞待放,已是一月將盡,即將春暖花開的時節,方元決定帶著阿塵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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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穿過瀧港的田園景觀,沿路上不停和人招呼,待要經過竹林,便發現在無意識之間已是抱了滿手的鮮果。
路上恰巧遇到不少寄放在岳家的孩子,一看見他便笑嘻嘻地將水果搶走,先幫他送進私塾去了。
雖說是瀧港孩子們識字讀書的地方,還是一貫的簡單風格,吊腳屋樓最大的裝點,是孩子們吟唱詩詞的悅耳童音。
說起來也奇怪,方元離開井牢好一段日子了,還是第一回來到阿塵的家。
到了這裡,他突然心裡疑惑了起來。阿塵不識字,也沒讀過書,可她卻是塾裡夫子的獨生女兒?
看著牌樓上蒼勁有力地書著「國泰民安」四字,便可感覺那下筆之人國學涵養極為豐富,而塾裡男女孩童並肩坐著溫書,怎麼唯獨阿塵是個文盲?
突地,失神中的方元肩膀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警敏地回過頭,一張純真笑臉映入臉來。
「方大爺,怎麼,來找塵姑娘嗎?」花好好親切地問道。
見是熟面孔,方元放下戒心,臉孔剛毅的線條柔和下來。
「岳大嫂子,妳可知阿塵人在何方?」方元盡量放輕聲音問道。
會這麼做也自然,他聲若洪鐘,又重又響,他一則不想驚擾孩子們,二則不想嚇壞眼前的女人。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
雪偶模樣的花好好堆滿了笑。「我就知道你來找塵姑娘,她在廚房裡,穿過學堂到後門前左拐就是了,要不要我帶你過去?」
方元擺擺手,學堂並不是迷宮,找起來應不困難。
他踩著吱喳響的梯子步上學堂,孩子們吟唱的聲音,由另一溫潤斯文的男中音帶領著。
那聲音不但好聽,而且帶著隱約的威嚴貴氣,讓人好生熟悉,就像方元見到霜曉天時的感覺。
方元一面走一面懷惑,穿堂而過,看著窗子裡的孩童個個認真,他就想起自己啟蒙的模樣。
正在緬懷,方元看見窗子裡有位尊貴爾雅的中年男子,身穿月牙白緞長袍,雙發已經有點斑白,正捲著書一句一句帶著孩子朗讀。
突然之間,十幾年前的回憶就像錢塘大潮灌向方元,他差點無法好好站著,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一切都好似昨天才發生一般--
當時,方元只有七歲,剛開始讀史記,有一天,正在牡丹園裡閤家賞花之時,家裡來了大隊人馬。
祖父聞得家人送訊,忙帶著全家人迎了出去,待到了大廳,方家的正門儀門大門全都開了,隨從眾多候在門外,全是攜刀帶仗的青色錦衣侍衛,阻了大街上的人來人往。
屏息候著,過不多久,一乘十六人寶轎便長驅直入,空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肅穆氣氛,他爹娘興奮地握緊他的小手。
那轎簾還沒揭開,他們一家便全都跪下了。
轎簾一掀,兩個領事的公公分頭服侍,一個公公端著尊貴人兒的手下轎,另一個公公跑來扶德高望重的祖父,於此同時,他聽見娘在他耳邊呢喃。
當時他年紀還小,胡糊塗塗地跟著家人們吶喊,那喊聲之大震動地面,他只覺這事新鮮,無暇感受是多麼光榮的事兒。
中年男子當時青壯,甫登基,正是意氣風發,一身黃袍十分矜貴,走上前來握著祖父的手,祖父歡喜不已,介紹完大伯一家,便要他爹娘和他上前。
爹娘忙都趨前跪了,可偏他不解事沒有跪下,那男子末發怒,儒雅地笑著,要公公把他拉到更近前一些,輕輕摸著他的頭。
「方愛卿,這孩子看起來資質聰穎,將來方家大房襲你的官職,二房就靠這孩子考取功名,切記好生培養,令其報效朝廷。」
男子親切地說著他也聽不太明白的話,說也自然,他何曾見過那麼大的陣仗,自然呆傻,可那男子卻鼓勵了他。
祖父一聽忙抱拳作拱,而爹娘則是叩頭不迭。
方元還記得他接著跪下,行了朝謹之禮,當時尚未變聲,以童稚的聲音大聲喊著:「謝過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眼前的男人臉上有了風霜,發上亦布了歲月,可卻的的確確是當年靖難,應該已經在皇宮一場大火之中駕崩的建文皇帝!
他還活生生地站在方元眼前,在這私塾,在這瀧港,在大明王朝之外,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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