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才會連肚兜也沒有穿……抿了抿嘴,他絕口不提那天在天樂院的事,是為了保護她的名節,縱然外傳他在天樂院過了夜,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個女人難道不知名節的重要嗎?
十指早忘了撫摸她的感覺,連她唇間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記得的是當日他擺脫右都御史,回到書肆時,見她果然在裡頭緊張兮兮地等著。
就在剎那之間,他心裡百味雜陳,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要身體力行了。
他去過的地方何其多,見過多少拋頭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盡心機,圖謀商利;她不一樣,手無寸鐵也想救他這個大男人。
她盡了義氣,他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從此,他以封沄書肆老闆的身份三不五時到半月書鋪串門子,閒聊兩句也好,確認她沒有什麼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離開南京,但難保不會有其它問題。世道不好,誰知有沒有江洋盜匪公然在城裡劫盜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總也是個女人啊。
思及此,雖不滿她對名節的輕忽,更不高興她明明心裡有他,卻跟同住的男子如此親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訝異,抬頭看他。
「你一個人在外頭做事,又是女兒身,諸多不便是一定的。這把小刀就送給你防身。」
「我……」她搖搖頭,柔軟的髮絲在光下閃爍金紅的色彩。「我不會用。」
「不會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氣加重。「在這種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誰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頭做事,會不會遇見豺狼虎豹都很難說、你要是覺得拿我東西有虧於我,那也不必。這把小刀是我少年時防身用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你少年時用的啊……」慢慢接過這把小刀。看起來確實是舊了點,刀鋒仍利,但有一點小缺口,要殺人也是還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點害怕,柔聲說:「只是防身,緊要關頭不見得一定會到。」
她握緊,然後看著他,低聲:「殷戒,你遇到過緊要關頭嗎?」
他沉默,然後哼笑:「依我這一身武藝,你認為我有用過這把刀子嗎?」
「你也曾是個少年,也曾有過還沒學武的時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認定他處事圓滑,有能力處埋任何事,包括與官周旋,只有一個女人會想到上都御史府救人;只有一個女人想到他也有過無助的少年時期。
心頭再度不受控制地發軟。這些日子對這感覺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從天樂院開始的。
未覺他的目光奇異古怪,她默默收起這把小刀,苦笑:「這裡什麼都不好,現在又多加了一樣,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鄉去。」
殷戒遲疑了一下,內心雖有點不樂意,仍沉聲道:
「你真要回家鄉,我可以借你旅費。」他在不樂意什麼啊?他又不是個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錢,我還要等時機。」這是一個舊時代,她賣的是舊書、穿的是舊衣,連遇見的人都是舊人。「哎,如果我真回家鄉了,殷戒,你是我唯一會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這句話裡沒帶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他是她唯一不會忘的人嗎……
「殷戒,你是我來南京之後遇見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來以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過後來遇見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覺得人生還是有不錯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下一刻一定會有美好的事嗎?這就是她的想法嗎?心裡蠢蠢欲動,有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他強壓,不想去分辨。
「爺兒,東西我拿來了。」樓梯間胖老闆恭敬地低喊。
她嚇了一跳,連忙拿起帽子。殷戒搖頭,對她說道:「不必。」壓低了她的頭,起鳥,對外喊道:「進來吧。」
那眫老闆走進來,特意瞄了屏風一眼,後頭有個人若隱若現,不用說,就是那個半月書鋪的女老闆了。
殷戒接過盒子,對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沒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乾淨,便道:「半月,你嘴巴張開。」
「嘴巴……張開?」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會遭來他的瞪視。
「我沒要對你怎樣!」這女人老愛胡思亂想!「下午天氣熱,既然你還要去糊紙,我有個法子讓你一時涼快,」
「咦?」送她一台冷氣機嗎?這個古人會有什麼辦法?見他信心滿滿,她依言張嘴。
他打開盒子,丟了一顆冰塊到她嘴裡。「含住。」
她搗住嘴。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你這是什麼眼神?大熱天沒見過冰嗎?」他有點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驚喜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感動得要命。雙手捧著鼓鼓的頰面,很貪心很捨不得地含著它,天氣果然沒那麼熱了……眼淚要掉出來了,這個男人讓她感激得要命、快樂得要命、喜歡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歡,她怕她將來會很慘的。
「這年頭也有冰塊……」她一點也不知道。
「當然有,只是市面販售不多而已。」
「我就說下一刻總有美奸的事情會發生的!」好感動好感動!啊,幾乎要痛哭失聲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爺,米行掌櫃有事找你!」樓下傳來叫聲。
殷戒應了一聲,將盒子交給她,道:「你可以拿冰塊泡水喝,可別瞪著它到融化。」語畢,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樓去。
魚半月連忙將冰塊丟進茶壺裡,一點也不介意裡頭是什麼茶,喝起來會不會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著,發出滿足的歎息。寧願一下午都坐在這裡喝著冰茶納涼,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鄉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現在為五斗米折腰。
樓下陸續傳出他與人交談的聲音,好像一路出了街。
她隨意戴上帽子,捧著茶走到欄杆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闆一路走向斜對面的米店去。
據她所知,他是個大忙人,忙到不可開交,有時候他來書鋪已經很晚了,她都要關門了,他還順手幫她收起鋪外的看板。
前兩天還有個媒婆跑來問她,問她殷戒是不是對她有意,有心娶她為大房。
「大房?」她哼了聲,盯著他頎長纖細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這年頭的男人真走運,有律法撐腰!」聽說這兩個月裡,毆戒還有去過天樂院,有好幾次她清晨去井邊汲水,正好遇見他,他身上總是帶著今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過了夜,她知道、也很清楚他過夜的原因,是不讓右都御史起疑。
他對她算是很夠恩情了,如果她有點良心,就該痛哭失聲地報恩才是——
只是,她無權無勢的女人,能報什麼恩?以身相許嗎?何況,她一點也不愛他這樣的恩情。
涼茶喝了好幾杯,覺得自己很窩囊,明明該想著如何回家鄉去,卻很害怕有一天她真回去了,他在她的記憶裡會形成可怕的懷念。
她明明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啊……
「魚小姐?」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不知何時樓梯間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
「你、你是誰?」她不記得這個人啊。
「魚小姐,我聽說你跟殷老闆交好!」那中年男子上前幾步,急道:「夥計們都說,殷老闆只對你發脾氣!」
咦,發脾氣很值得炫耀嗎?那只能證實殷戒的修養不夠吧?見這中年男子好像有點古怪,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大爺,你找我有什麼事?」
「魚小姐!你幫我在毆老闆面前說點好話吧!我酒廠生意一向仰賴聶家這大戶生意,失了它,我酒廠一定倒閉啊!」
「啊,這我沒有辦法吧……」她跟殷戒的交情可以說是建立在恩情上頭,要她左右他的行為,她無能為力吧。
她的答覆顯然出錯。他狼狽地上前,想要跟她近點說話,魚半月嚇了一跳,鬆了手上的茶杯,「鏘」地一聲,瓷杯破裂,碎片飛濺,她趕緊跳開,不料那中年男子來勢過猛,只抓到她寬大袖尾的同時,整個人撞上欄杆。
就算在她家鄉,她也不曾遇過這麼驚險的事,她整個身子被迫撞向圓柱,衣袖被撕裂,眼角覷到那中年男子整個翻過欄杆,她脫口驚叫,趕緊反身抓住他的手。
「小心啊!」她叫道。五指崁進圓柱,止住自己被拖出一半的身子,只手拉住他的手。天啊!她沒有當過英雄,也沒這力氣當英雄啊!
帽子順勢滑落,一頭染色的長髮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的刺眼。
「卡」地一聲,她吃痛叫道:「好痛!」有沒有搞錯?她肩膀脫臼,眼淚滾了出來,頓時她眼花了。
大街上好像有人在叫著,斜對街的米行有人奔了出來,是不是殷戒,她眼花到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