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還活著的話,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對不起你爸媽,我能力太差,沒把你照顧好……」伍長吉啞聲說。
眼前這應該陌生的男人,卻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養大的人,給她吃給她穿,寵她如寶,是怎麼都無法抹滅的親情呀!涵娟記得他的大手如何牽著她的小手,去祭母親的墳塋,路途上那一大一小父女相依的身影,曾引來不少人同情的歎息。
真相終於穿心絞肺而過,涵娟緊握住父親長繭的手,淚水決堤般湧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斷的肝腸能呼吸時,她一字一字說:「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顧得太好……太好了,比親生的還要好,因為你,我才能活下來……」
她偎在父親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傷心事的時候。
伍長吉輕撫著女兒說:「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想你長大也該明瞭了。你媽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們一家三口帶回故鄉。」
又是更多的淚,涵娟仍無法承受這似不真實的身世,問著:「爸,你為什麼對我們母女那麼好?非親非故的,養我到今天……你愛我的親媽嗎?」
「我……一直和你親媽是名義上的夫妻……」伍長吉抹抹淚又說:「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見過最美麗高貴的女人……我甘願為她做一切。」
是呀,幫她養大了女兒,又如此疼愛,又何必問呢?
遠遠有蛙鳴狗吠,金枝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由閣樓傳出:「你們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麼?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現實又回來了,他們都沒有動,連悲傷也壓寂,想讓完全的黑夜掩埋掉這久遠的秘密。
又過一陣子,伍長吉說:「你親媽一向希望你過最好的日子,我也拼老命給你念到大學。怎麼做對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嗎?」
狗吠聲又起,涵娟忽然想到離開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兒。
原來她們都是一樣的命運,一個由不得自己的命運。
不管是女大學生或酒吧女郎,注定是飄流的,注定要找尋的,當要走時,就不應該再留駐,否則只怕找不到回故鄉的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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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部電影,涵娟最初是衝著女主角娜妲麗華去看的;因為喜歡她俄國流亡貴族的氣質和充滿迷惑的演法。當影片結束時,卻令她久久無法動彈,它給了她一種力量,終於有勇氣去推開那扇回不了頭的門。
她又邀曼玲來看,先做個試驗。
故事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同樣因為家庭環境的種種問題,愛得矛盾痛苦又難分難捨,後來女孩整個崩潰,自殺未遂後被送進療養院。
男孩景況亦不好,因家庭破產而失學,遠大前程沒了,只能回鄉當農夫,勉強求個溫飽。
幾年來各歷人生。女孩痊癒了,在計畫結婚前,決定再見男孩一次,去面對那曾經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
這電影史上的經典結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藍天白雲的清亮。男孩正修著破舊農具,全身油垢汗漬;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強烈對比的高雅美麗。
男孩介紹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小兒,生活粗陋簡單,一臉磨累的樣子;女孩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樂嗎?」女孩問。
「我想是吧,我很少問自己這種問題。你怎麼樣?」男孩說。
「我要結婚了。」她說:「對方是個醫生,我想你會喜歡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能快樂。」他說。
「和你一樣,我也不常去想快樂這件事。」她說。
「是呀,一切要來的就讓它來吧。」他應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
曾有的刻骨銘心,都成了雲淡風輕,一切該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紅著眼睛,一出戲院就邊擤鼻涕邊叫:「要死啦!又拖我來看悲劇!你明知道我最怕悲劇,會減少壽命呀!你還嫌現實生活不夠苦哇?也不先警告一聲!我的『亂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現在又要發病了,真可惡!」
「只有悲劇才能看出生命本質,拈出生命的斤兩,成為沉澱及洗滌心靈的良藥。」涵娟說著,買兩杯酸梅汁,往小公園走,夜幕已經四垂。
「悲劇?哼哼,看看我的腳吧,別再跟我這悲劇人物說什麼主義或哲學了!」曼玲喝一口冰涼的汁液說:「反正我只接受喜劇,從頭快樂到尾,嘻哈完就忘掉,多爽快呀,也不會掛心。」
涵娟恍若末聞,像對自己說般:「你以為笑完就沒事了嗎?害怕心痛,心就愈來愈麻木;逃避現實,人就愈來愈遲鈍,然後膚淺妥協地活著,被蒙蔽的雙眼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遠再也飛不起來了。」
幸虧是好朋友,曼玲忍著這段不太順耳的話。涵娟見她一臉的納悶無趣,歎口氣說:「你以為男女戀愛的結局,就一定要結婚生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
「不結婚生子,幹嘛要辛苦地愛來愛去呢?」曼玲總算能接口。
「問題是,有結局的不見得就好,沒結局的也不見得不好。什麼是真正的悲,什麼是真正的喜呢?你今天看電影沒有領悟嗎?」涵娟說。
「哎,你怪怪的喔!是不是和承熙吵架了?」曼玲皺眉。
涵娟仍是那冷靜得十分詭異的表情,好一會才說:「曼玲,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承熙,而是你在我公司見過幾次的彭憲征。」
曼玲的嘴張得好太好大,酸梅汁還抵在下唇,發出含糊驚叫的聲音:「什麼?!再說一遍,我聽不懂,再說一遍!」
涵娟照做,而且更詳細敘述彭憲征的來歷及他們交往的經過,眼眸裡不帶一絲感情,就好像外科醫生介紹手術刀,冷冷地說這是切肺的,那是割肝的……
手裡的酸梅汁已灑了一地,暗紅顏色真實得如涵娟的話。她是不會開玩笑的人。曼玲猛搖頭說:「不!我不信,不能接受,你騙人!你和承熙是那麼相愛……你如果不是騙人……天呀,承熙知道了沒?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我想先看看你的……意見。」涵娟本想說「反應」兩個字,又改口。
「意見?我會說你瘋了!你不可能會為了想到美國,想衣食無憂,拋棄十年感情的承熙,去嫁給才認識兩個月的彭什麼吧?我反對,百分之百反對!」曼玲激動地說:「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你會殺死承熙的!」
「承熙有章立珊,他會生存下來,而且未來會更好。」涵娟輕聲說。
「不要老把他推給章立珊,他根本不愛她!就像你根本不愛那個彭什麼一樣!」
曼玲猛然一悟說:「你是為了承熙犧牲自己,對不對?我曉得你一直有這份心思,但承熙不會同意的,你更下可以拿婚姻當兒戲!」
「沒有犧牲,也不是兒戲。」涵娟說不清那複雜心思,只回答:「今天邀你來看這部電影,就是要你明白,分手有時是成長必經的路。」
「不必我明白,要看承熙他明不明白!」曼玲又傷心又憤怒說:「你不可以這樣做,你們是眾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你們……」
「很不幸的,我們唯有分開才能保持『金玉』兩個字,若在一起就是曠男怨女,甚至變成庸夫俗婦,一輩子沒有出頭日……」涵娟辯著。
曼玲捂著耳朵不願再聽,轉身走出小公園,腳比平常跛得厲害。
涵娟對她強烈的反應並不意外,要打破「金童玉女」的神話確實不容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曼玲又突然用力拉住她說:「涵娟,求求你,看在我們多年的情份上,恢復理智吧!我腳這個樣子,一生殘缺,除了家人和音樂外,你和承熙是我僅有的美好;我把所有愛情夢想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若是分開,就是我的夢碎……求求你改變心意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毀了我的夢好不好?」
涵娟不語,雙目低垂,只專心穩住好友傾斜一邊的身體。
「好!好!你夠狠!你讓我對愛情和人性都幻滅了!」曼玲恨恨地甩掉她的幫忙,人踉蹌一下:「我就看你怎麼告訴承熙,你有本事說,我也輸了!」
涵娟冰冷的手交握,想他們遲早都會贊同她的,先是父親,然後曼玲。
至於承熙,不管她有多任性,也會順從,一向不都如此嗎?
第十一章
涵娟堅持要來看這部愛情片,承熙其實很累,為了想早日還清債務,他幾乎夜以繼日工作,所有娛樂都是奢侈的。
但愛人不得不陪,即使在戲院裡大半是打盹狀況。直到快結束時,涵娟抓他的手到疼痛,他才完全清醒,聽到男女主角那一來一往禪機似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