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外天色已黑,飄來初夏和暖的風,情人們靜靜依偎著。
承熙輕撫涵娟的手心膀臂,感覺忽冷忽熱不平均的溫度,關心地說:「最近上班還好吧?我老出差,見面也匆匆忙忙的,等你搬新家,一定要裝電話,我來出錢,這樣我們可以天天聯絡,免得有時想你,卻不能說句話,人憋得好難受。」
她不置可否,反問:「你覺得電影的結局如何?會不會很傷感?」
「娟,是有一點。」承熙就事論事說:「不過他們兩個本來就不適合,勉強在一起反而問題重重,不如早些分開好。」
涵娟聽了,眼熱鼻酸,淚水泉湧上來,看三遍「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是第一次哭。承熙面對自己的事是否也能如此豁達呢?
「嘿,那是戲,你怎麼就真難過了?」承熙翻出手帖給她。
「我只是想到娜妲麗華在課堂上念的那首詩,『Spender in the grass』就是英文片名,出自渥滋華士的詩。」她擦完淚,又說:「我們到衡陽路的委託行看看好嗎?」
承熙當然遵從。
委託行仍是歐洲風的外貌,在附近新興的百貨公司及群樓包圍下,已漸露滄桑頹態。推開門,也是叮叮叮音樂盒聲音,記不得是否原來的那一首。
店裡展示的童裝一如往昔的貴族化,但他們已見多識廣,不再稀奇。涵娟最想感受的,是二十年前一個孤獨悲傷的女子,如何為女兒挑選衣裳的那種心情。
「歡迎光臨,兩位要買衣服嗎?是買給幾歲的孩子?」店員熱心招呼說。
「看一看……」涵娟摸那柔軟的布料,聞那香味說。
「第一胎對嗎?看你們恩愛的樣子,一定很期待這寶寶的到來。」店員猜測。
承熙想澄清,涵娟扯扯他的衣袖,他笑了出來,立刻覺得這遊戲好玩,也就有模有樣當起好丈夫和准爸爸,討論嬰兒的種種。
由於玩得太認真,最後不得不買件有米老鼠圖案的淺藍毛衣,貴得離譜。
事後,承熙有些心疼錢,無奈說:「以後就留給我們的孩子吧。」
「不,送給玉雪姨的老三靖宇,他三歲剛剛好。」涵娟說。
「你怎麼說就怎麼做。」他無異議。
牽來摩托車,涵娟緊抱住他的腰,這台北黑夜的迎風馳騁是最後一次了吧?承熙心情極好,完全不知她正在心裡「算計」著要如何拋棄他。
到了塯公圳附近一排近完工的公寓前,她說:「停一停,我想看看新家。」
這是涵娟用盡心思想到的分手隱密處,無人的新樓房剛剛好。
伍家定的是三樓,有門窗沒有水電,巧的是外面有盞路燈,加上帶去的蠟燭,還有幾分西餐廳羅曼蒂克的氣氛。
燭火在未粉刷完的牆壁形成光圈,承熙四處看著說:「這兒格局不錯,不過我將來一定要買一樓,你才能有一座花園。」
涵娟拿出袋子裡的淺藍毛衣偎在臉上,半遮面緩緩說:「熙,這件衣服,你……或我的孩子都用不到它,因為它在美國到處都有,章立珊也不見得喜歡美國貨。」
「什麼?」承熙一頭霧水。
終要說的,就是現在,不能拖延!她深吸一口氣,像爬高山般困難吐著:
「熙……,我下個月要結婚,然後就到紐約去。」
他仍聽不出邏輯,皺眉說:「結婚?怎麼我這新郎沒被通知呢?」
「你不是新郎,我已經決定不要你當新郎了。」關鍵字一說出,一切就流利了:「聽到了沒有?新郎叫彭憲征,就像『天涯何處無芳草』裡的一樣,是個醫生,一個華僑醫生,他會帶我到美國,實現我的夢想,所以我決定嫁給他。」
涵娟說完,像瀉了肚子的人,全身痛且無力。
燙熱的燭油滴到他手背,他無所覺。涵娟怕他傷到自己,想拍開他的手,蠟燭掉到地上熄滅了,只剩微弱的路燈,使他驚愕的臉看來更陰影重重。
「夢想?你有沒有弄錯?」他像突然迷了路的人,茫然說:「你的夢想是屬於我的,我們在一起作的夢……我說過我需要時間,你也承諾等待,甚至今年夏天就準備結婚的,怎麼又蹦出個姓彭的?我不懂……」
「熙,對不起,我受不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會瘋掉,就像電影裡的娜坦麗華,瘋到不認識自己……」涵娟沒有閃避他質問的眼神。
「不要提那部鬼扯的電影!」承熙像終於明白她的話,青筋隱隱冒出:「所以……從電影、委託行到空屋,你一切都計畫好了,對不對?多久了?你和那個姓彭的交往多久了?」
「兩個多月。」她咬緊牙根,不許自己軟弱。
「兩個多月?」他臉色鐵青,倏地抓住她:「才兩個多月就要嫁他?」
「沒錯,沒錯,就是兩個月!」這畢竟是難以啟齒之事,她剮心般說:「你一定要問那兩個月怎比得上我們十年?其實這已經醞釀很久了,從十五歲我們第一次分手開始,我因為愛你而等著忍著,看我的夢一筆一筆被塗掉,若說是女人宿命我又不甘願……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崩潰,當章立珊出現時,我甚至想你移情別戀也好,我可以了無牽掛離開……」
他放開她,臉變慘白,彷彿再也不認識她,喃喃說:
「是這樣嗎?原來……原來這些年來你和我在一起始終是痛苦的,竟然要我變心?你其實不愛我,我是瞎了眼睛在過日子……」
「不!我愛你,因為太愛了,才承受不住呀!」涵娟無法再冷靜,抓他的手:「熙,請體諒我,我這麼做也大半為你!我一直希望你成功,章立珊可以幫你,我卻會拖累你。我們在一起一無所有,除了債務,還是債務……我知道你不會放棄我,但總要有人先跳出這泥淖;我嫁別人,你才能娶讓你躍入龍門的章立珊呀!」
「你這麼做是大半為我?哈!不必,一點都不必!」他反扣住她的手,關節發白:「如果我說我不要成功,不要躍龍門,寧可貧賤也要和你在一起,你會不會改變心意,不嫁給那個姓彭的?」
她啞口了,準備好的話全礙塞,勉強成句:「……我受不了你一輩子貧賤,我不許你被埋沒,你只許成功……」
他猛地推開她說:「哈!到頭來還是為你自己,你害怕和我做貧賤夫妻,所以早就想找有錢人嫁了。那麼,愛情呢?我不信你愛那個姓彭的!」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是怕,怕到時連愛情也沒有了。」她悲傷說。
她哀絕的表情揪著承熙的心。想起從前她為章立純要換位子時的固執,因為他不升學時說的「gone with the wind」,他不肯讀大學時她希望「世上沒有承熙」,然後是她為他而無法出國時的渙散恍惚……
原是他自己無能,又有什麼資格留她呢?
「告訴我,你愛那姓彭的嗎?」他問,以被擊潰的聲調。
她搖搖頭,流著淚說:「熙,愛情是你,麵包是他……我選擇了麵包;同樣的,我希望你娶章立珊,她是愛你的……」
他拒絕再聽,突兀地轉身離開,只有腳步一聲比一聲沉重,表達著他的心情。
四周變安靜了,沒有槍彈屍骸,怎麼覺得像戰後的廢墟呢?涵娟不敢相信自己說了,這樣對待承熙和他們的愛情,是殘忍的殺手嗎?
不!承熙向來寬仁,終究會體諒會明白的,她真需要他的「合作」,否則她無法完成屬於他們兩個人一生中最大的計畫。
她又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呆,才慢慢收拾燭火踏出公寓。
漆暗處,突然一個黑影閃出,把涵娟撞向牆壁,她頭猛擊一下,痛楚及昏眩由腦中央向四周如波擴散,傾跌站不住腳時,那人又侵入她的唇舌,粗暴著吻她。聞到那熟悉的味道,波淹成大浪,她全身癱軟在他的手腳間。
憤怒的聲音響起,幾乎咬到她的耳朵:「我不服氣!為什麼你跟我就不會成功?你就這麼對我沒信心嗎?人家說真正的愛情是同甘共苦,你為何不肯和我吃苦?是因為不曾愛過我,或正如我小阿姨說的,你是嫌貧愛富,看高不看低的人?」
「我好難受……」因他的搖晃,涵娟覺得心胃翻擾,人扯散得話都說不出。
他持續著暴戾陰森:「一個男人被至愛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覺,你知道嗎?你明知你對我多重要,為何要做這種事?你剛才每句話,就如拿釘錘敲進我的血肉骨髓裡,為何不問問我的想法?叫我來就來,去就去,我就那麼窩囊被你操縱一生嗎?!」
不,不要恨!涵娟用盡全力忍痛說:「不要誣賴我!我若不愛你嫌棄你,怎會跟你那麼多年?為你,我不看別的追求者一眼;為你,我照顧你父母弟妹,放棄月河彩虹夢,我付出還不夠多嗎?我頭好痛,好累好累,再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