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貶抑,是變相的拒絕,想驅走足以背叛承熙的動力。豈料彭憲征不退縮,反而笑說:「我不計較家世,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
「我一文不值,沒有龐大的嫁妝。」她又繼續說。
「我才不要那些,我自己就有足夠的錢了。」他笑容依舊。
「我會依賴你,用你的錢唸書生活,成為你的負擔。」她愈說愈坦白。
「我不怕『負擔』,能娶到你是最大的幸福。」他真是沉醉在愛河裡了。
她試過了!她很努力推開彭憲征,如果他有一絲遲疑勉強,她必然掉頭就走,安分地再和承熙過艱辛歲月。但他沒有,這個高尚富有的留美醫生,具有渡月河跨彩虹的能力,迫不及待想解除她二十年來身上的枷鎖,為她實現所有的願望。
多美好呀!她閉眼再睜開,仍有遺憾……他再怎麼好也不是承熙呀……
彭憲征同時低下頭要吻她,涵娟嚇一跳,只顧酒不要灑到昂貴的地毯。他的吻幹幹冷冷,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承熙的令人昏眩,當他想嘗試更深的接觸時,酒傾到了兩人身上。
後來的時間裡他幾次展現熱情,如炙人的火焰,她只有小心閃避,卻沒想到無心的「欲擒故縱」會更增加男人的愛戀。
臨離開別墅前,彭憲征說:「你還沒有答覆我的求婚呢!」
「我……我必需仔細想想,這一步跨太大了。」她說實話。
「我是太心急了,兩個月就要你愛我、嫁我,又搬到紐約,難怪你會猶豫,偏我最缺的又是時間……」他很紳士地說:「不過,我仍會本著最大耐心,等著你那聲Yes。」
不!搬到紐約是多年的心願,她可以立即飛去呀!她忘了提的是,她有個交往多年、感情極深、差不多要結婚的男朋友。
如果拋棄相愛十年的男朋友,嫁給才剛認識兩個月的男人,她算什麼樣的女孩?傳統叫「背叛」,是邪惡無恥,千夫所指的,很壞很壞的女孩,是不是?
彭憲征送她回家,轎車內舒適的絨軟坐椅,耳旁有音樂輕輕流淌,窗外是燈火絢麗的夜,彷彿那些醜陋、貧窮、辛勞和挫折都不曾存在過。
想起她和承熙為了省錢,用雙腳走到起泡腫脹的過去,還有騎腳踏車為沒氣脫煉摔成一團的過去。現在是摩托車,有長進了,但仍顛簸不斷,風塵滿面。
以葉家的情況及承熙的個性,摩托車可能坐一輩子;那麼這一段轎車接送,將是絕唱嗎?
彭憲征在優美的音樂中滔滔說著美國種種,知道那最能打動這美麗女孩的心。
涵娟好希望車子能一直開下去,不要停止,一下就到夢的彼岸。而她做到了,真睡著了,潛意識裡盼著張開眼時,什麼都解決好了,跳過這痛苦抉擇的一段。
突然那氣味驚醒了她,塯公圳漫入腦海,原來已到新生南路和信義路口。
「我在這裡下車!」她像著慌的孩子說。
「還沒到你家呢。」彭憲征不解。
「我想走走……想想去紐約的事。」她堅持著。
既然她要思考,彭憲征只好同意:「你自己要小心了。」
等車子消失在路的盡頭,涵娟立刻奔向椰子林最裡端,抬起那塊大石頭,摸著找著,洞內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她沮喪得差點哭出來。
在承熙服兵役和工作這幾年來,他們已很少在洞裡互留東西,涵娟一點也不怪他。只是此刻,她好希望找到什麼,一朵花或一張短簽都可以,讓她能熬過彭憲征那幾近完美未來的誘惑。
但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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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純真無邪的年代真的結束了嗎?
她呆立了許久,看著遠遠永恩醫院的招牌。長大後的這些年,她很少再和朱惜梅老師聯絡,就像所有畢業的學生,各有各的生活天地。
慢慢走回去。經過舊有的余家,門戶深鎖,五年前就成了貨物倉庫;外省婆的店面長野花雜草,沒人理會,任其荒廢;穿過窄弄,醬菜老人年前突然病亡,醬菜車還寂寞地靠在路旁,默默朽壞。
來到自家門口,恍惚看見小涵娟坐在板凳上,總是焦慮等待,怕遲到被罰、怕試考不好,怕沒書可念,怕努力又落空……
她也看到背著書包的小承熙,總跟在她身後,保護她、等著她,替她解圍。
想到過去種種,她忍不住哭了,哀哀蹲在牆邊,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門咿呀開了,伍長吉揉著眼,一看縮著的女兒,驚叫:「怎麼哭成這樣?是不是姓彭的欺負你了?」
涵娟凡事不隱瞞父親,因為她做什麼,他從來沒異議,便照實說:「彭憲征向我求婚,要我隨他去紐約,還願意供我讀書深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伍長吉全清醒了,脫口說:「嘿!我女兒聰明漂亮,果然大家搶著要!」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涵娟站直了身說。
「呃,我是沒讀書的粗人,學問不如你,你自己怎麼想呢?」伍長吉正色說。
「我一直認定會嫁給承熙,可是他家裡的麻煩那麼多……」她擦淚說。
「對了,那個姓彭的有沒有說要多少嫁妝呀?」他忽然問。
「他什麼都不要,也不在乎我們家窮。」她說。
「哼,葉錦生就不一樣了!他前陣子還跑到市場來,當眾人問我要出多少嫁妝,又講章小姐有房子汽車黃金,氣得我差點把他丟到臭水溝!」他想來仍憤慨。
涵娟一愣,心又向著承熙,為他辯解說:「那絕不是承熙的意思,他也拿他爸爸沒辦法。」
「我是很中意阿熙這後生啦!」他遲疑著:「但說實在,我就覺得他配不上你,你是最好學校的大學生哩,夠資格到美國念博士了,現在卻落得給葉家嫌,我也替你不值呀。」
這是父親第一次表示對承熙的不滿,她驚訝說:「你是贊成彭憲征了?」
「彭憲征看來人不錯,可是短時問內也不瞭解,又遠到美國……」伍長吉用力搔頭,又突然轉身進屋,摸出了香煙和火柴,點著抽起來。
「爸,你不是戒了嗎?」涵娟想阻止。
「唉,煩惱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煙說:「如果你親媽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麼做。」
提到母親,涵娟沉默了,久久才問:「她若還活著,會有什麼建議呢?」
「我來講個故事。」伍長吉開個頭後,卻忙著熄煙,手還顫抖著,忙混好一會,以為不肯說了,才又接下去:「台灣光覆沒多久,我在桃園一所學校當工友,認識一對大陸來的外省夫婦,他們很年輕,人也很好,都是有學問的老師,還熱心地教我漢語。」
她不懂父親為何提古早歷史,但因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靜靜聽。
他臉上有少有的凝重,聲音極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亂,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處抓人,那個外省先生就這樣不見了,後來就說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鎖的二二八事件,涵娟當然沒有聽過。
伍長吉繼續說:「……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經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錯亂。我很同情她,看她沒有親人,就帶她躲起來,當時戶口查得很緊,我就把她報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漸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圖案。她開口好幾次才發出聲:「那個……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沒錯,她生下來的孩子就是你。」伍長吉說:「大家不是說你長得我和一點都不像嗎?我……我並不是你親生爸爸。」
太靜了,這子夜無人無車的街頭,地球彷彿靜止不轉,使方纔的故事更虛幻得有如一場夢。甚至她伍涵娟這個人,用了不屬於她的姓,住了不屬於她的屋子,喊了非血親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虛幻的……
「你的家世其實很好,看你爸媽就曉得了,講話做事都很溫文高尚的樣子,連你也遺傳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過著窮苦可憐的日子。」見涵娟仍在震驚中,又說:「你親媽也很盡力要養大你,身體好轉後還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兩歲還是走了……」
伍長吉哽咽一聲,已是老淚縱橫。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為什麼照片裡的母親如此憂鬱不願意面對鏡頭,為什麼花一半薪水到委託行替女兒買昂貴的衣服,一種絕望中對遺腹兒的珍愛,一個母親死別前最後的光輝。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為什麼她愛唸書上進,愛潔淨美好,那不是虛榮勢利,而是基因記憶在她血液裡沸騰作用著,讓她與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感……
戰亂,造成多少人流離失所,連根拔起。像她的親父母,風中柳絮般由某處飄來,又留下她這小柳絮,在世間獨自零落。即使族人蹤跡已渺,她仍憑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來所屬的優雅華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