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檯前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熟悉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毫不猶豫,立刻走了過去,來到夏仲淮的身邊,一語不發地望著他。
他手執半滿的酒杯兀自發怔,即使只是側面,也能清楚地讓她感覺到那蕭索、落寞的情緒。
就在舉杯欲飲時,他看見了她,霎時間他愣了愣,旋即放下子,沙啞地說:「不是回家了,怎麼又折回來?」
「別再喝了。」她說。
「你憑什麼命令我!?」他沒好氣地道。
「不是命令,是勸告。」
彷彿是為了賭氣,他反而抓起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對吧檯內的酒保呼道:
「再來一杯Whiskey!」
藍采依瞪視著他接過那杯烈酒,自顧自的仰飲,她忽然無可遏抑地生氣了,待他終於擱下杯子時,她伸出手去,以手掌覆蓋住杯口,嚴聲道:「再喝下去你會醉的!」
人在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往往最容易喝醉。他抬起惺忪醉眼,朦朧中面前的她有些晃動,隨之而來的一陣暈眩令他一時間感到虛軟,而毫無預警地往前傾;這一傾,不偏不倚地倒在她肩上。
她頓時一驚,連忙拍拍他,叫道:「喂,你怎麼了?快起來呀!」
「小姐。」酒保內行地說:「這位先生還沒完全醉,但也差不多了;你進來之前他已喝掉一杯Vodka—Lime,現在會醉醺醺是難免的。」
藍采依百般無奈地使勁把他攙扶起來,並提起他擱在吧檯下置物格的公事包,離開PUB。
來到大門口,藍采依請服務人員代為安排計程車。上了車後,司機問目的地,藍采依推推夏仲淮,問:「喂,你住哪兒呀?」
問了數次,他好不容易才咕噥著說出一個地址。
最後,車子抵達了夏宅門前。
計程車呼嘯而去後,藍采依一人吃力地一手扶著他碩大的身軀,一手提著他的公事包,蹣跚地移步至門口。
「真要命!」她咒罵道:「這公事包怎麼那麼重?裡頭是不是裝了石頭。」她靠在門邊喘口氣,問他:「總經理,鑰匙呢?」
他糊里糊塗地在西裝口袋、褲袋亂找一通,總算掏出一串鑰匙。
藍采依開了門,經過一番折騰,她終於把夏仲淮「拋」到厚沙發上。
他乏力地癱著,眉頭糾結成一團,嘴裡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
她歎口氣,逕自找到浴室,擰了條熱毛巾替他拭臉,他未曾抵抗,默然享受熱毛巾擦在臉上的那股舒適的感覺。接著,她到廚房弄了熱茶,捧著茶杯回到客廳。
「喝一點會比較舒服。」她把茶端到他嘴邊。
他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一個不慎嗆到,難過得咳個沒完。
她連忙拍拍他的背,忍不住說道:「奇怪,我好像在照顧一個八歲小孩子。」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不自禁地瞅著藍采依,似乎想說什麼。
她因那視線而怔了一下,旋即坐開一步遠,「總經理,你自己保重,早點休息!」
她才一站起身,手腕猛然被抓住。
「別走!」他陰鬱地說.
一個踉蹌,藍采依跌回沙發。她驚惶地抽回自己的手,飛快地說:
「我沒有義務待在這裡。」
「你怕什麼?怕我會像你前一個上司那樣,對你輕薄?」
「我只是不想在公務之餘跟你獨處,其他的,我並不太擔心。」
「這麼信任我?」
「與其說信任,倒不如說是你的心態令我覺得放心。」
「什麼心態?」
她踟躊一陣,溫吞吞地答道:「你討厭女人,女人是禍水不是嗎?」
他盯著她,眼神令人難以捉摸。她以為他必定又要發飆,或是來一頓莫名其妙的教訓;然而,好半晌,他並未惡言相向,反而低沉地說: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極端到無可救藥的人。」
「你還好啦!也有更嚴重的呢,有些人連生存意志都喪失了,另外,有的甚至從此不再相信異性,轉而把感情寄托在同性身上。」
夏仲淮的目光落在前方某處,神情因某種沉痛的回憶而顯得萬分懊喪。
「沒錯。」他喃喃說道:「我是有段不愉快的過去。飯店中的那個女人,是我的……前妻。」
藍采依乾咳一聲,「我……不想聽你的過去。」
「大三的時候……」他不理會藍采依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我認識了小我一屆的她。她活潑、艷麗、好動,身邊永遠圍繞著一群追求者,而我只是個顧著唸書的書獃子,但她捨棄眾多優秀的男孩,獨獨對我垂青。大家都跌破眼鏡,連我自己一開始也頗為訝異。漸漸地,我對她日久生情,用全副心力來對待她。畢業後,我們在幾年內成家,就在我打算自行創業時,赫然發現她竟然有外遇!起初我原諒了她,苦勸她改過;她答應了,但沒想到才隔一陣子又故態復萌。最後,甚至在我業務上出現危機之際,提出離婚的要求。」他頓了頓,蒼涼地說:「或許,我們的結合一開始就是荒謬的,有時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否真愛過這個女人。」
「如果不愛,又怎會耿耿於懷?」她輕聲道。
「我耿耿於懷是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當傻瓜一樣耍!」
有片刻的時間,兩人都未再出聲,屋裡陷入一片沉寂。良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恐怕對了,我確實多愁善感吧!這段婚姻簡直是場夢魘,那陰影在心裡揮都揮不掉。」
「可以的,只要你有信心,盡量別以酒精麻痺自己,總有走出來的一天。」
他側過身子,深深凝視著她,原本沮喪的眼裡緩緩增添了幾許奇異的光芒。
「我覺得——我似乎已跨出了第一步。」他低低的嗓音裡充滿了溫柔,「我從來不對任何人提這些過往的傷心事,唯獨對你,我卻能較為平靜地說出來,你身上一定具有神奇的魔法……」
「我哪有什麼魔法!」她勉強笑道:「你累了,以至於神智不清楚,開始胡言亂語……」
他的目光愈來愈溫柔,愈來愈迷濛;然後他伸出手去,以手背摩挲她那細嫩的面頰。
她睜大了眼,像化石般僵硬,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他,心中波濤洶湧,是驚懼,是疑慮,是困惑,是茫然。就在她六神無主的時候,他的手繞過她的頸項,灼熱的唇同時壓了下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內心混亂不已。
他的唇在她的頰上、唇上逗留,慢慢移至頸間,然後,他的頭便埋在她溫暖的肩窩上,久久沒有動靜。
「喂!」她輕喚,稍稍動身子後才發覺他竟已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地讓他躺倒,自己則坐在地毯上,倚著沙發默默端詳那熟睡的臉。
唇上的餘溫猶在,那吻在她心裡造成的衝擊也還未平復,她情不自禁地撫摸他的額頭,凝視著他微微蹙著的眉。
「睡吧!」她柔聲道:「祝你有個好夢。」
萬籟寂靜中她起身拿起自己的包包,離去前關熄大燈,獨留下茶几上一盞暈黃的燈光。
第四章
度過了輾轉難眠的一夜,翌日,藍采依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公司。
整個早上,她瞪視著電腦螢幕,思緒卻無法控制地飄向鄰室。
他來了沒有?正在做什麼?如果來了,是否會過來示意些什麼?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他?
就這樣,藍采依在反覆掙扎中捱到了十點。她拿起整理好的文件,來到總經理室。
夏仲淮正坐在桌前辦公,神情除了疲倦之外,和平日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藍采依如常地呈遞文件,沉默地站在桌邊等候。
他很快地將文件批示完並交還給藍采依,她一接過之後轉身就走。
才走了幾步,身後便傳來他的低喚:「采依!」
她一頓,面無表情地回轉身子。他一向很少以任何稱謂喚她,若有也是「藍秘書」;此刻他忽然直呼她的名,但,她卻未有太大的驚喜。
他顯得有些窘迫和猶豫,半晌才說道:「昨晚……我很抱歉。」
「道什麼歉?」她冷冷地問。
「唔……我……我吻了你。」
「沒那回事,你根本醉得一塌糊塗!」
「其實我沒醉,你應該也很清楚……采依,我鄭重向你致歉,請你……原諒我的魯莽。」
她的心在隱隱作痛。「沒關係,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對,我們都該忘了它!」他熱切地說:「我希望你別誤會,我絕對不像你以前的上司一樣,曾蓄意藉著職權之便而占女同事的便宜。你明白嗎?」
她咬牙道:「我明白。」
「太好了!」他深深一呼吸,如釋重負地說:「好吧,那麼你可以回位子去了。」
她快步回到了秘書室,關上門後,她虛脫地靠在門上,伸手掩住了嘴,努力遏抑衝上眼眶的淚水。怎麼可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要忘記又談何容易?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藍采依迫切地希望自己化成一顆石、一朵雲、一塊鐵,或是任何一種物體都行,只要讓她不再有愛或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