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小冤家怎麼會搞成這樣呢?想當初他還大力撮合他們,誰知道……誰知道半路會殺出一個楚惜之?
「她會來的。」風允天眼簾微合,對滿桌豐盛的菜餚視而不見。他無法坐視與淨月間的鴻溝愈來愈大,於是他要挽回她的第一步,就是讓她能自在地面對他與楚措之一起出現的場合。
「這些日子真苦了淨月妹妹。」楚惜之優雅地喝著茶,她這麼冰雪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淨月的小女兒心態。可是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只要把這件事想成對風允天夫妻情感的試練,她內心的罪惡感便可以減輕一點。「愛得重,所以傷得深,她真是傻脾氣。」
可是他就愛她那股傻脾氣,風允天對自己無奈地一笑。他相當年輕便出來闖蕩江湖,混得了一個薄薄的名號,表面上大家都認為他個性就是灑脫不羈,但在感情方面他卻十分執著,只要是他認定的人,今生都不會放手。
「她來了。」風允天的話說完一會兒,見淨月抱著古琴走了進來。
「偷爺、風大哥、楚姐姐,對不起我來遲了。」她和眾人微微斂衽,並未入座,而是走向廳旁的小木幾。
「淨月娃兒,你不過來一起吃飯,在那裡幹什麼?」偷爺完全看不出來她在玩什麼把戲。
淨月環視眾人一眼,嫣然一笑——這個動作讓風允天想起在聞香坊初見的那個羞澀、甜美的淨月。不過和那時不同的,如今她的笑容帶了幾許失意、添了幾分成熟,髮辮也挽成了髻,昔日清純的氣息已然蛻變。
「你們餓了,就先用膳邊聽我說。」
淨月將琴弦調了調音,輕輕一撥,一串清脆的爬音為她的話起了頭:
「楚姐姐來這麼久了,我都沒有好好招待她,今天我便為大家獻唱一小段詩歌,一方面是歡迎楚姐姐,另一面,也將這首詩歌送給偷爺及風大哥,感謝你們一路來對淨月的照顧及疼愛。」
她說這些話有什麼用意?風允天心裡沒由來地狠狠一跳,直覺想阻止她別唱。
但是來不及了,在風允天開口前,一段低迷柔和的音樂像從空谷深處傳出一般,慢慢縈繞滿室,然後靜水流深,平和的樂聲下隱藏了豐富的情感激動,無盡宣洩,卻又宣洩無盡。
本來該是流暢悠揚的樂音,卻因彈琴人的心情而變得悠長空遠她都、她都還沒開始唱,光聽旋律便足以哭掉人一缸子的眼淚。
幽遠、茫然、淒切哀婉的歌聲,不知何時翩然融人:
「夜來寒客暗香吟,江畔殘紅映杏林,最盛桑麻無錫府,秋聲盡訴七絃琴。」
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種令人肝腸寸斷的悲哀透過淨月的聲音酸切傾訴,杜鵑泣血亦如是,魂斷離恨亦如是。這種絕望的音調震懾了廳中每一個人,再怎麼不懂音律者,也能感受到內心被扭曲似的疼痛,以及身體指端末節對哀愁的共鳴。
楚惜之已拿起手巾拭淚了;偷爺愁容滿面地聽著曲調;而風允天,則帶著一臉不可置信的哀痛凝視淨月。
「四季吟……淨月,你還是全唱出來了。」風允天沉痛地閉上眼,想忽略掉那種悲哀的震驚。「我不是說過,我沒問,你就不准唱嗎?」
他和她唯一的牽絆……斷了嗎?
「這是我欠你的。」音樂停止了,淨月埋首忍住哭泣。
「然後你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我了?你真的那麼狠心?」
這是風允天對淨月說過最嚴厲的話。
她也不想啊!淚一滴滴落在琴上,淨月無言以對。誰說離開他是無牽無掛?光是不能與所愛之人相守的這一份折磨,就足夠將她打人十八層地獄;誰說她狠心?若真狠心,她早就洒然離去,而非貪戀奢求著他的目光了。
「淨月,你一天是我的妻子,就一世是我的妻子,你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風允天起身再次鄭重地向她宣誓他的不離不棄。「看清楚你的心,你真的捨得下我?」
「我……」淨月微微發抖,哭得更凶了,一次離開他的經驗,已經讓她的日子了無生趣,這種生活她實在不想再重來一次。終於她猛然撲到他懷裡,盡情地放聲大哭。「我捨不下,我根本就捨不下……風大哥,你殺了我吧,這樣我就不用如此心痛地看著你和楚姐姐了……」
他覺得,他的淨月回來了,那個愛哭愛撒嬌又真性情的淨月回來了。風允天滿足地擁住她,內心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哭吧,把你的委屈都哭出來吧。夫妻一體,本就只有我跟你,沒有別人,你還不懂嗎?」
是這樣嗎?這麼說,風允天確實是愛她的?那她可以獨佔他嗎?淨月螓首抵著他寬厚的胸膛,不敢再深思這個問題。
說她貪心也好,自私也罷,就讓她多待在他懷裡一刻,多貪圖一點他的氣息吧!
「淨……淨月娃兒?」偷爺好似大夢初醒,看見小倆口和好卻沒有一絲欣喜,反而皺著眉頭問:「你方才唱的,是四季吟完整的詩句?」
「是」
淨月抬起頭,風允天順勢為她擦乾淚痕。
「最後一句是:『秋聲盡訴七絃琴』?」
「嗯。」淨月難以理解偷爺反常的態度,反問他:「偷爺,詩有什麼不對的嗎?』」
「不,沒什麼不對。」不對的不是詩,是人。偷爺暗自歎了一口氣,嘴上還是凋侃道:「淨月娃兒,看你哭得淚漣漣,鬢髮都亂了,這樣亂丑一把的。趕快回房整理一下,冉回來用飯吧!否則,小心這一回你的郎群可真要嫌棄你嘍。」
摸摸頭髮,還真有些亂了,一定是剛靠在風允天身上時弄的……糟了!她方才悲從中來,根本忘了廳裡還有偷爺和楚惜之。淨月雙頰微紅地看了眾人一眼,偷爺的話剛好給她個台階下。
「那我先回房去了。」
***
直到淨月走遠了,風允天才平靜地開口:
「偷爺,你故意支開淨月,是四季吟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了。」偷爺一下抓抓頭,一下搔搔肚皮,坐立不安的樣子。「最後那一句,是『秋聲盡訴七絃琴』吧?」
「難道偷爺已經猜出是誰了?」醫尊對孔家血案的其他兇手諸多隱瞞,就連親身女兒都不說,因此也斷了楚惜之救他的線索。
「唉.我想是他沒有錯了。」偷爺難得臉色凝重,正經八百地陳述一件事:「五音宮、商、角、微、羽,其中商調又稱秋聲吧?」
「商?」該不會……風允天聽到這個字眼即刻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二十年前,有一個人以一把七絃琴名聞江湖,他的琴藝出神入化,遊走五湖四海皆極受推崇,可是不知何時開始,這個人突然隱聲匿跡,後來就少有人聽到他的消息了……」
『七絃琴?商?那個人是不是商不孤?」楚惜之意外地作出這個推測。
「沒錯,我猜四季吟的最後一句,說的人一定就是商不孤!」偷爺篤定地點頭。「二十年前,我和商不孤有數面之緣,當時他慣用的琴,就是淨月娃兒手上那一架。當年他突然消失,我還替他覺得惋惜,現在想一想,應該就是為了避孔家血案的風頭。
「淨月的琴藝如此超群絕俗,看來已盡得商不孤真髓了。」風允天想到她只要素手一彈,愉悅的曲調可使滿座欣喜,悲傷的曲調可引人涕泣,那商不孤琴藝之佳可見一斑。
「當年商不孤三山五嶽的遊歷,就是做著買消息、賣消息的行當。」說到這裡,偷爺臉色變得有些怪。「風小子,要不是淮陽老怪傳訊要我到大同村的聞香坊尋你,我還真不知道商不孤居然躲到那裡去做回老本行了。你說,淮陽老怪是怎麼知道的?」
原來師父死前還留話請了偷爺助他,難怪他會在那麼湊巧的時間及地點遇到偷爺。思緒至此,風允天不得不欽佩師父的安排,他這一生看來是很難青出於藍了。
「師父他老人家的智慧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做他的徒弟這麼多年,我還沒有發現過他縝密的心思有什麼破綻。」
「這件事,務必要瞞著淨月。」偷爺歎了口氣。「她大概承受不住這個打擊。」
風允天實在不想再隱瞞淨月任何事,但憶及她對商不孤的孺慕,他也只能無語首肯。
只希望這傻丫頭別又敏感地發現什麼,否則父親不堪的往事加上丈夫的再次隱瞞,他簡直不敢想像她會有什麼反應。
第九章
淨月要求自己不要在乎楚惜之的存在,不要質疑風允天的心意,她唯一關注的,就是做好一個妻子的工作。
那天晚膳之後,風允天每天仍是早出晚歸,但無論多晚,淨月一定坐在房中等到他回來,為他撫去一天的辛勞。她已經漸漸習慣兩人相擁而眠的日子,無法忍受枕邊空虛,所以兩人一定也是一起迎接隔日的朝陽,她再打點他的衣著、理容……她是風允天的妻子啊!即使平淡如水的生活,對她而言這就是無窮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