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識就像窗外槭樹落在地面上的紅葉,漸漸地等待枯萎,偶爾被風吹起,飛揚過後仍是歸於塵土,天一亮,也就形毀骨銷,徒剩槁木腐肉。
她知道風允天為什麼沒有回來,他與楚惜之、偷爺三人在書房把酒暢談一整夜。久別重逢原本右喜,灑訴離情亦是常埋,但足那個空間裡……沒有她。於是,淨月深埋在心底深處一個小角落的冀望,盼他能前來與她說一句話的小小冀望,埋得更深不見底了。
天明了,如今名義上,她還是風允天的妻子,一直縮在房裡也不成體統,至少要稍微寒暄幾句,表現她的寬容、她的不在乎——以及她的心死。
前往書房的路上,淨月碰巧遇上送早膳的何老三,信手接過托盤,至少為自己找個寒暄的理由。
她真的只是想寒暄?還是想趁機見他一面?
「進來。」
書房門內,傳來風允天低沉的回應,她的腳步,已沒有退縮的餘地。
淨月一推門進房,房中原本在談話的三人,突然變為一片寂靜,三個人六隻眼乖乖地瞪著她,其中偷爺的表情尤其古怪。
「淨月娃兒,怎麼是你送飯來?何老三呢?」
「何老三叔叔有別的事忙,我便替他送來了。」多麼眼熟的場景,她又被摒除在外了。
淨月自嘲地淺笑,時光好像又回到落霞小築涼亭那幕,只不過,當時的她掩臉哭泣而去,現在她連哭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風允天的目光仍然令她微微戰慄。
淨月上前為三人擺好菜餚碗筷,滿室處在一種僵硬凝結的氣氛之中,沒有人多開口說什麼。她雙目掃過偷爺的尷尬、楚惜之的沉默,以及風允天的淡然,心中居然有股想笑的衝動。
何必防她防成那樣呢?她並不是那麼不知好歹的啊!
「咦?怎麼只有三副碗筷?淨月娃兒你不吃嗎?」偷爺指著空著的座位。
還是有人想到她……淨月在心中築起的城堡似乎被敲掉了一塊磚,鼻頭竟泛了些酸意。「不了,你們用就好,我留在這裡會妨礙你們談話的。」不含任何情感波動的回答,也該是她退場的時候了。
「留下吧!」
風允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讓手才剛扶上門扉的淨月停了下來。
他對淨月的態度感到有些動氣,也摻雜了些許不安。明明她心裡已經傷得那麼重,卻還裝成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把眼淚吞進肚子裡。那下一步呢?下一步她又要離開他了?
「淨月,我們有些話還沒說清楚。」
淨月不想留,她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多餘的;但是,她離開的腳步卻移動不了,想推門的手停在半空中,進退不得。
「楚姑娘,」偷爺向楚惜之使了使眼色,意有所指:「今兒個天氣這麼好,咱們到庭院裡用餐吧?美人佐菜,也別有一番情趣呢。」
今天天氣好?外頭還刮著風呢!楚惜之聞言深沉地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風少俠、淨月妹,這裡就留給你們了。」
兩人走後,又是滿室寂靜。淨月背對著風允天,不曉得自己該以什麼表情與他獨處;風允天則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著如何措詞。
忍受不了彼此間的僵持,淨月幽幽開口:「你不該留我的。」
「為什麼不該?你是我的妻子,我當然該與你一起用餐。」
風允天起身扳過她的肩,淨月不得不轉身,偏過頭不願看他的眼。
她很清楚,只消雲淡風輕的一眼,她所有的防備便會被他熾熱的目光一點一滴融化。不,她不能再多愛他一些了,否則失去他的那種滋味,將不是她殘缺不全的心所能承載的。
「如果不是我來送飯,你們大可繼續聊,不必對於我的出現耿耿於懷。我畢竟還是打擾你們了……」明明答應父親不哭的,喉頭卻有些哽咽。
「你沒有打擾我們,不要把自己說得像外人一樣。」
風允天有些心疼地摟住她。以前她想哭,眼淚便很自然地滑落;然而曾幾何時,她已經開始強忍淚水,開始在他面前偽裝堅強?
「我沒有打擾你們嗎?」不要再對她溫柔了,她承受不起啊!淨月掙扎推開他,終於正視他的眼:「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偷爺還有楚姐姐,在談什麼?」
「這……」搭救醫尊這件事比救商不孤更危險,風允天不希望淨月受任何傷害,也不希望她再擔上一樁心事,於是他選擇了隱瞞。「淨月,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我不能讓你因為這件事而有個什麼損傷……」
「是楚大叔出事了吧,」淨月打斷他,眼神變得遙遠。「所以楚姐姐來投靠你,對不對!」
「你……」她怎麼會知道?他和偷爺還有楚惜之,應該都沒把這件事說出去才對,而她說的雖不精確,但起碼說中了八成。
「我知道我不聰明,但我也並不蠢。」她實在不想再回想落霞小築那令人心碎的一夜,故她閉上了眼睛,一鼓作氣地說完:「你和楚叔叔那一夜在小築旁樹林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所以我知道你對楚叔叔的承諾,還有……對楚姐姐的情意。」
原來……風允天恍然大悟,那一夜由於兩人在陣式中,根本感覺不到陣外的動靜。他沒有否認醫尊說他對楚惜之有情的話,是因為他認為不需要否認,事實可以證明一切;可是,淨月並沒有等到事實證明的那一天就離去了,所以她誤會他、猜疑他,在她心裡,這個芥蒂蒙蔽了他對她所有的付出及愛憐。
「淨月,」風允天再度緊緊擁住她,心裡隱然揪疼起來。如果沒有今天的對話,她要問著一肚子委屈多久?她要暗自流淚多久?「我的確對醫尊有承諾,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對楚惜之有什麼特殊情感……」
「那我就更糟了,是不是?你能對楚姐姐說的事,卻不能對我說;你們可以一起分享秘密,我永遠只能做個旁觀者。風大哥,我到底算什麼呢?」她知道那些都是安慰的話,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答應了醫尊要照顧楚惜之,就不會反悔。
她愛他,愛到想獨佔他,她無法忍受任何一個女人瓜分他的溫柔。他肯向她解釋,這證明她在他心中應該也是有一些些地位的吧?這樣就夠了,她不想變成一個醜陋的妒婦,所以寧願退出這場三個人的矛盾。
「不是這樣的!既然你聽到我和醫尊的對話,就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希望你涉入醫尊這件事。你不諳武藝,介入江湖中的事是很危險的。」風允天感受到懷中的她那種絕望悲哀的心情,他覺得他抱著的只是她的形體,而她的心思,他已經捉摸不住了。
「你說的都是事實,我不諳武藝,跟著你只會拖累你;而楚姐姐武藝精湛,所以她能與你禍福與共。」壓在心口上的沉鬱,已經使她喘不過氣、叫不出聲,這條路既然他不需要她,就沒必要再走下去了。「我好累了,風大哥,不要再說了,好嗎?」
她還是哭了,風允天感受到胸口衣服漸漸儒濕,但這不代表他剝下了她堅強的假面具,反之,他明白她又為自己鎖上更多心門了。
難道,一定要他剮心掏肺,她才能相信他的真心嗎?
***
小倆口之間的心結沒有打開,從那天起,淨月沒有再主動接近書房,甚至刻意迴避。既然他們不希望她涉人,那她何必增加他們的困擾?
風允天早出晚歸,倚在門口等他的是楚惜之,淨月往往在遠處靜靜地看;每天和他談天說地、相伴左右的也是楚惜之,她只有默默走開的份。
也許在別人的眼中,他們才像是一對夫妻吧?
該是時候了,不屬於她的終究不屬於她,至少與風允天在一起那些溫暖甜蜜的日子,已足夠讓她這輩子回味再三了。
「淨月姑娘!」
立在庭院中觀賞夕照的淨月,聽到叫聲緩緩回頭。這落日景致,多像在大同村啊!似曾相識的情景令她暫時忘了憂鬱,著迷地凝望至黑夜籠罩,直到這一聲呼喚驚醒了她。
「何老三叔叔?」
「淨月姑娘,該用晚膳了。」
話帶到後何老三就應該走了,但他擋住淨月的去路,欲言又止。
「還有,偷爺叫我提醒你,說這個……嗯……風大俠和楚姑娘都在。」
都在?淨月淡淡一笑,並沒有多大反應。他們平時為了顧及她的想法,晚膳席上不是少了風允天,就是缺了楚惜之,兩人鮮少同時出現。然而,這樣反倒顯得不自然,她每回飯沒吃兩口便託言離去,免得凝重的氣氛弄得別人也食不下嚥。
這次全員到齊的晚膳是個好機會,她欠風允天的……也該還給他了。
「何老三叔叔,麻煩你和偷爺他們說一聲,我拿個東西就過去。」
***
「淨月怎麼這麼久還沒來呢?」飯廳裡,偷爺擔憂地看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