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人喝著熱咖啡,我推開未盡的蘋果餅。唱機裡播著《魂斷藍橋》的主題曲,記得那回我們一同看這電影,那男主角含淚獨立橋頭,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們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熱氣裊裊上升,我缺乏訓練的拿起牛奶就加,一下子杯滿了,又加進四塊方糖,托碟也滿了。然後長頸鹿飲水般的伸長脖子喝了兩三口,苦澀澀的,這才放進小茶匙,攪了好一會兒。移近面前來,頭一低,一綹發卷被電風扇送入咖啡裡。天啊!我還能憋得住不笑嗎!
我的笑發自最內心,衝散了滿天的陰霾和虛假的矜持。陽光這樣的美麗,風又這樣的涼爽,雖然這碎石子的路踏起來有點不平穩,但周圍是這般的幽靜,樹木又是這般的蒼翠。身旁的人沉默無言,我卻開始和清晨小鳥樣的吱喳不休了。我說他不該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無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並行,理論和現實齊失。我越說越起勁,越來越嘮叨,甚至天理、良心,該用的,不該用的,都搬了出來。我還聲色俱厲的論著人和禽獸,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頭,不但沒有話,標卻也沒有。這樣我的氣惱又改變了路線,說世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像他這樣如同一截呆木頭。我的口開始累了,我的腳還緊緊地跟著他的。什麼時候他引我穿過一面殘缺破損的圓月門,到了這一片荒涼的所在;滿眼怪石,像一隻隻蹲伏不動的黑獸,一棵孤獨的老凸樹,駐足亂石裡對著自己寂寞無伴的影子。他領我坐在長滿青苔的石塊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著我,幽幽地開口道:
「演講完畢了嗎?」
我張大眼睛,他的臉愈來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額角、眼睛、鼻子、雙頰,最後,我的嘴唇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他的嘴唇灼熱,熱氣傳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水越告訴我:他的母親已經再婚了,對方是一個姓馬的,當年他父親的朋友。她變賣了全部的家產,用力清償他父親生前的債務。
我說他母親的再婚是無可厚非的,他的父親既然死去,兒子長大也勢將邁上自己的路。這不復是十八世紀,人們不當以幸災樂禍的心,來歌頌別人飲喝苦汁;而對別人有勇氣爬出命運的陷阱,橫加譭謗和阻撓。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裡凝著令人費解的光。不知道是贊同我呢,還是別有意見。但我可以覺察到他內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語筆墨所能夠描摹,也遠非我這涉世未深的人能夠瞭解的。
「我母親問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馬的家裡去。」
「暑假你要回去嗎,水越?」
「如果我想捨棄我的天堂的話,你想我會嗎,淨華?」
我們真的把整個的暑期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天堂裡。我們遊遍了山林、田野、溪旁、水上……山林裡迎著晨風,看太陽冉冉上升;田野中奔跑,讓清風吹散頭髮;小溪裡涉水,用手帕結成漁網,捕著永遠捕捉不著的小魚;水面上泛舟,我唱他和,他唱我和。夕陽西下,我們的影子那樣的長。夜來香棚底,我為他講故事;月色朦朧,花香撲鼻,我伸著兩個手指頭,說道:
「兩個姊妹,姊姊聰明,妹妹美麗,……」
水越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湖水在蕩漾:
「有你這樣聰明,這般美麗?」
「不許打岔!」我說。
月亮躲入雲中,他擁住我,他的唇壓上我的,喃喃地說:「我打岔了。」
六
秋風起了,我這是時候,應該領水越見我的祖母;也許我早就該那樣做,在他第一次吻我的前一天。但他那樣出我不意地吻了我,使我來不及準備。之後,我還不敢十分確定,我和水越便就是一對人們所說的「戀人」。但是我想:打現在起,我不能再讓第二個人吻我。有一天我對他說: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水越。」
他看看我,手裡拿一根樹枝,不停地劃著地面。
「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
「我是一個野孩子,怕她會不喜歡我。」
「誰?怕誰會不喜歡你?」
他不答,用樹枝在泥沙上面寫了兩個大字:「祖母。」
「她會喜歡你的。」我笑著說。
「可是我不想見她。」
「可是你一定見得她!」我刁頑地說。
「我從來不曾要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沒想到你會不願意。」
午後,祖母戴著渾圓形黑邊的老花眼鏡,坐在安樂椅上為我補綴裌衣。我捧住一本書,無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寶姊在院中掃落葉,忽然拉開破銅鑼樣喉嚨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來啦!」
我扔下書本跳起腳,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頑固的人正踏著四平八穩的腳步走過池旁來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邊,摘去她的老花鏡,取走她手上的針線,在她耳邊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瞇著眼,沒聽清楚。
「我說,奶奶,水越來了呀!」
樓梯上一陣響,首先亮相的是多寶姊,一張合不攏的嘴,滿臉看賽會遊行時才有的表情,這時肥胖的身體往右一閃,雙手扶在牆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麼,腳上的黑皮鞋額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豐富,卻永遠逃不過我的眸子中露著羞澀,而又有些許疑慮;略俯著頭,含笑而拘謹的左嘴角微微提著,像要望透她的內心般的望著祖母。
祖母滿臉的笑,滿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單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愛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輕的人。她常常說:
「年青人真是最可愛而有可憐的,純潔、熱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無盡的波濤……」
「他們怎樣才能夠得到像凌淨華所有的那麼一個有經驗的老舵手啊!」我總淘氣地接下去說。
「是啊,我是一個老舵手,我應該把用歲月換來的經驗交給你們。這是我的責任,我不但得對你負責任,我得對全世界後生的人負責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會使我老醜的臉更醜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皺紋實在沒什麼美,我望她一眼暗笑著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討厭,反而最快樂。她給我無窮的安慰和引導,我卻沒有什麼可以給她的。
「孩子,我什麼也不缺,滿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時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帶來的這盒糖,我笑著丟進口裡兩三顆。
多寶姊端過茶,雙手卷在圍裙裡一陣窮揉,退到盥洗室裡,門縫中露著半隻眼。水越端起茶,邊喝邊向我掃一眼,再向門縫望,那半隻眼睛隱沒了。於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濃睫毛有勁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著背過臉,踱到窗口去。
他們說完客套的話,談到水越的學校生活、興趣和消遣。
「小華告訴我,你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老人家忽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水越紅著臉說會奏小提琴的不是他。我的臉可也熱起來了,心裡怪怨口裡怪苯的聲明:我告訴祖母的是鋼琴,從來就沒有提過什麼人會奏小提琴。老人家眨眨眼睛,看看我又望望他,承認她記錯了一點點,反正都是琴。
「對了,她說你的鋼琴彈得好極了!」她補充了一句說。
「哪裡?凌小姐的歌才是唱得好極了。」
祖母也「哪裡」了一聲,卻滔滔不絕地說起我兩三歲時就會唱完整的兒歌,五六歲時便參加獨唱比賽;小學中學時的音樂老師,都曾跑來家裡告訴我的父母不應當忽略我的天才。
「在高中的時候,她跟著一位很好的老師練唱,但後來那位老師到羅馬去了……」
水越臉色泛白,默默的說不出話來了。
「奶奶,您忘了我的第一個志願是想做一個文學家嗎?我要把心聲充塞這整個的宇宙,不單是這一代,傳下去億億萬萬代!」我急得口說不夠,雙手也跟著比畫起來。
「喲,聽了吧?口氣夠大呀!」祖母向水越擠眼睛哩!
「還有,我一定不會忘記把您寫成一位三頭六臂的大偉人,三頭是說您用腦子的時候比人多兩倍,六臂是說您所做的事多得沒有六隻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偉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沒得僥倖!」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開朗極了。笑止住,細聲地對水越說道:「告訴你我們這位未來的大文豪怎樣用功啊,既然是未來的,不必現在開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說的嘍!啊喲,我可不能這樣的委屈她,前些時晚上,卻是看見她拿過紙筆來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鉛筆腰爛了大半截,卻沒見寫下什麼字。接著更上床,說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見鬼的什麼材料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