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前如何猛烈和熱鬧的事都會有個終結,雷聲漸遠,雨點細了,剛才刻劃著閃電的地方,這時露出一角蔚藍色。我把身子在鋪著報紙的亭中央石凳上挪一挪,捏著手帕揉鼻頭。我的鼻子咽喉有過敏的毛病,最經不起溫度驟減的,水越取出他的白手帕,把我敞開的領口豎起繫起來。
我歪著頭問道:「剛才你生氣了嗎?」
「沒有。」他顯得有些疲倦,好像剛才的雷雨,是由他導演出來的。
「那你為什麼跑開了?」
他的濃睫毛向上一掀,深棕色的瞳子在淡藍色當中,和雨後的藍天一樣的清新。我不待他開口說什麼,連忙解釋道:
「水越,昨晚上我只是和眉貞一同看電影,然後兩人在小店裡吃碗麵。」
「我知道的。」
「知道我說若不只是故意和你嘔氣?」
「昨晚上我和若白在一起。」
「真的?」
「我坐王一川的車子到他家門口,他們下車,我又上車,直向若白的家去。」
我簡直要放聲大笑了。
「若不知道你和眉貞一道看電影去,說是眉貞告訴他的。」
「還有呢?」我斜著眼睨他。
「還有——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為什麼去找若白,你會笑我的!」
「你想我會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涼亭的邊沿,一手扶住那碗口來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對著我。
這時雨全停了,藍天越來越佔優勢,運塊正在消散,太陽光時隱時現;但地上還是泥滑水動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況。
他走回來,坐在我身邊,執起我的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著面頰,柔軟而熾熱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
我掙回手,問道:
「你的舅舅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
「你的母親幾時來?」
「不來了。」
「為什麼?」
「舅舅來過了,她請他告訴我……」
我等待他繼續下去,但他又不說了。
太陽光投射在腳底下,一股熱氣從地下升上來。和著水蒸氣,和困在蒸籠裡的感覺必定很相似。他的背向著我,半天半天的不懂不響。我不喜歡這般沉悶的空氣,如果不為地上泥濘深,必定要放腿大跑,讓他在後面趕。我不能糟蹋這雙白皮鞋,我既然沒有錢可以表現我的「不吝嗇財物」的性格,至少得做到那下半句話:「不要糟蹋財物」。這雙鞋子不但式樣好看,而且很結實。我把鞋尖點著石板地,左右、左右、左右,篤篤、篤篤、篤篤……我在想:希望有錢用來「表演」好性格的,這「好性格」不是由「虛榮」裝扮出來的嗎?其實,不管眼前的景況怎麼樣,每日裡可以讓我們發揚好性格的機會多的很。如果說:「等我有了錢,」或是說,「等我有了力量,」也只是自私自利的人的聲音啊!
「停住了!停住這敲敲打打的聲音!」水越忽然掩面大叫起來。
我大吃一驚的停住腳,他的臉色蒼白,額上全是汗珠。我以為他病了,但是並沒有,只是被我製造的響聲驚擾著罷了。我應該記得他怕連續而單調的聲音,但我不瞭解為什麼他會怕,便記不住提防自己。
我抱歉地望了他一眼,解開脖頸上的手帕,想為他揩擦臉上的汗珠。手還不曾伸到,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凍一般的冷。
「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手,這手的主人翁,應該被安置在最美麗和最幸福的環境裡。」他艱澀地說。
「幸福的定義是什麼,水越?」
「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但是,理想只不過是理想,現實卻是最殘酷不過的。」
「我並不是和你討論理想和現實。我是說,幸福的標準是因人而異的,比方說——」
「比方說,」他搶著接下去說,「有的人愛金錢,有的人愛權勢,有的人愛名譽,有的人愛山水,有的人愛清風。但世界上存在這許多人類不能不公認為不幸的事。人永遠只是一個人,即使你能夠忍耐一時,卻不能忍耐一生;即使你以為自己能夠克服,卻是毫無辦法克服的。」
我不再說什麼,來,走到涼亭的邊沿。
「你的祖母都好嗎?」他問。
「嗯,很好,昨晚問起你哩。」
「真的嗎?」
「我們的多寶姊告訴了她,你們來了以後。」
「你怎樣說呢?」
「我說:一個叫王一川,一個叫水越,叫水越的帶著他的愛人陳元珍小姐。」
「完了?」他笑著問。
「完了,謝謝天,你笑了!」
「當然,你說到我的愛人,當然要笑的。」
我咬著下嘴唇看江水,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
「你的父親最近來了信嗎?」
「嗯。」
「他和你母親都好嗎?」
「好得很,很健康也很快樂。」
「淨華,我真羨慕你,你家裡的人個個有偉大的靈魂。」
「羨慕什麼呢?靈魂一個值幾元幾角錢!」
「這不像你父親的女兒口裡說出來的話。」
「現實是最殘酷不過的,不是嗎?」
「我的父親生前是個最注重面子的人,但是……」
「不要再說你的父親了!」我大聲說。
「唉!今兒支配我們倆間的一顆星星,正走到『彆扭』的角落裡。」
「不是我的過錯吧,是嗎?」
「當然,當然不是你的過錯。」
「別再說『當然』了留著說給陳元珍聽。」
「那麼便說張若白,他畢業後要再到羅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樂界有地位的父親能為你們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聲樂。你難道願意為一個半瘋狂的人,犧牲了這麼光明的前程嗎?」
「什麼?什麼?」我悲傷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嚨裡低呼著。
一霎時,眼前起了一層濃霧——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兩顆大淚珠滾了下來,我已經雙腳沒入泥濘裡,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著去。
「淨華,等著!等著!」我聽到水越吃驚的喊聲,但這喊聲只使我增加腳下的力氣。
「淨華,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後面追來了,但我比他領先了兩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輛電車,車子發動時,他已奔至戰頭上。我望著他落下一大綹發來的蒼白的臉孔,身子已經愈去愈遠了。
接下來兩個星期,我們倆避不見面。
我打聽得水越那句使我傷心的話的來源,那得從張若白的身世說起:
張若白的父親自小沒有父母,被一位意大利籍的傳教士收留,羅馬。好心的傳教士死去時,他的男中音已經聞名國際。張若白的母親是個華僑,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導出來的。她生了三個兒子,張若白是老大。當他十六歲的時候,隨他父親的好友回國。
張若白的父親受過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夠幫助別人。張若白知道他願意資助藝術方面的人材將來出國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學們。可能他和水越談過,但他自己不曾對我吐露過半個字,難道水越就相信,我會因此對張若白另眼看待嗎!
看看又是個星期六,我上過第四節的課,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園。一輛蒙著綠色厚布篷的學校專車正待啟程,我伸手抓住車門的邊沿,吃力地踏上那距離過高的腳踏板,從沙丁魚樣的男女同學身邊向內擠,擠到車廂最後面。車子動了,我一手抱書,一手握住車後的橫槓,臉孔朝後,任它帶著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來熱烘烘的風,和著給車輛帶起的塵沙,使我緊縮住的雙眉更化不開。我索性合上眼,讓一卷一卷的長髮,隨站立不穩的身子一同搖蕩。
售票的挨近我身旁,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我聽見那低沉而有魅力的聲音說道:「兩張。」
我沒有動彈,一顆心幾乎躍出胸膛來。悄悄地眼角一瞥,可不是嗎?那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西褲啊!他靠著我那麼近,這一下胸觸著我的背,又一下胳膊擦過我的發。我嗅著他的健康而潔淨的男性的氣息,壓不住心裡的緊張,手裡的橫槓也將要捏碎了。
「張站」過去,售票員喊一聲:「凌淨華小姐!」
我的一定要下車的假惺惺姿態來不及開始表演,水越已經把不消停車的鈴當拉了好幾下。
「OK,蜜斯凌!」售票員說。車內的同學們都笑了。
校車一直駛,前衝後挫,左擺右扭,這十輪卡車改裝成的傢伙真夠不老實。除去破喇叭,一路的發著混濁低沉的吼聲,像只要受宰割的肥豬。這下一煞車,把我們的上身拋去一尺外。有素,利用這一著的「推動力」,連跳帶躍的降落在馬路上。
身旁的紳士把我送入這一間富麗堂皇的西餐館。我踏著滑不溜腳的地板,聞著馥馥芬芬的瓶花的氣味,四周圍的淡綠色窗帷沉沉地垂著,唱片聲中,停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裡。
白衣使者送來冰水和菜單,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透過杯子的邊緣放眼出去。他的臉色顯得蒼白,濃密的睫毛垂著,一本正經地看著菜單。侍者走去,他打開了一份報紙,使我有機會舒筋鬆骨,東瞧西望;一時覺得自己這般飢餓得緊哩!他放下報紙,奶黃色的濃湯來了,接著是大牛排。我心想我真不希罕他帶我到這兒來花冤枉錢,一面拿起刀叉,咀嚼了好半天。我得說我不是一個肉食者,一年到頭難得吃盡幾磅肉,這也許和我的腰肢大小有直接的關係。我並不為著怕胖而不食獸肉,只是,我常常想:獸食人和人食獸,這其中的差別有幾呢?這世界上注定「弱肉強食」的規律嗎?我噓了一口氣,不自覺的一抬眼,接著他的目光。但……卻毫不躊躇的立刻垂下眼皮看牛排,既然看牛排,剛才想到哪裡了?對,想過小腰肢。那回我在路上走,聽見有人說:「看這個女孩子的腰肢多細呀!」另外一個說:「我真想把它捏一捏,管保一捏就斷的。」我回頭朝他們看一眼,那兩人面紅耳赤的掉頭去了。王眉貞說我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不然的話,不把我的眼色當是一種調情才有鬼哩!好,我相信自己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只有我諒解他們的即使是惡念的出發點,而對這些不妨忽視的過錯,不予計較和誇張;就如水越所說,他們心中的一隊向善的小兵,終有得勝的時候啊!但是,我真也有對自己不甚瞭解的地方,就拿對面這個人來說,為什麼就一分一毫也不放過他呢?不要說我能寬恕他的過錯,就是他沒有什麼過錯,我也要無中生有的吹毛求疵。兩星期前吵架分手後,我總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更不用說願意向他求和豎白旗。對他的一天過了一天不來理我,也更是越想越有氣。看看過了一個星期,我曾像「天方夜譚」中那個被封在魔瓶裡沉在海底的魔鬼那樣的發了誓:今後,水越再來,不但要給他一百二十個的不理,不理之外再加什麼懲罰,我雖曾咬緊牙根想,不幸還不曾想得出。我不知道自己的誓言竟又是這般的不堪一擊,我乖乖地讓他拉了兩下校車上的鈴,如今,又毫無主意的切著這塊一點兒也不聽指揮的大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