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
看見傑克一臉訝異地把調好的酒拿給一民後,也走過來。「你要說?」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傷。「我就要失去他。」
傑克噤默。「不是蘇西的錯。」
「是我的錯。」我垂下眼。
瑟琳娜握住我的手。「你有一點愛他,是吧?」
我沒有回答。
接著便聽見了更令我震撼的事——
「他是我兒子。」
我睜大眼。「他知道?」
瑟琳娜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
「天啊。」我想起那個瑟琳娜許久以前提過的故事。關於一個小母親生下孩子後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丟棄小孩的故事。
她緊緊捉著我的手。「他還愛著你。」
順著她的眼神,我在角落找到他修長孤獨的身影。「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他的眼神依然憂傷,看著我時總是帶著令人不捨的掙扎與愛。但是有許多現實是無法突破的,愛,並非無敵永不失敗。
我悄悄掙開手,擦起手邊的玻璃杯,「瑟琳娜,你不要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薩克斯風以即興演奏秀了一手開場後,舞台上的表演便開始了。
黑人女歌手露西亞以一首輕快的外國歌曲帶動全場氣氛,接著又陸續唱了幾首歌。第一場表演結束後,休息十五分鐘,然後第二場表演又開始了。
露西亞的歌喉依然深深吸引著聽眾。小喇叭和薩克斯風也風靡全場。
時間-一漸進了午夜,快終場時,樂手奏起了一首家喻戶曉的柔美旋律。
前奏開始時,我解開身上的圍裙,在夥伴們鼓勵的眼光下定上小舞台,從露西亞手中接過麥克風,同時在人群中找尋那雙憂傷的眼睛。
毫無困難,因為他已經先找到我。
順著旋律,麥克風將我略低沉的嗓音傳送到每一個角落。
捉到那一個節奏點,我輕輕地唱出:「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 我的愛不變
月亮代表我的心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說愛你。你能明白嗎?即使這已經是最後一夜,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時間並沒有辦法帶來任何轉機,我們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奇跡。
輕輕地一個吻
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我始終不明白你愛我哪一點。然而問我自己為何愛你,我發現,這的確是很難說得清楚。也許我愛的是你憂傷的眼神,也許我愛的是你看著我時的專注,也許全都是也全都不是。我沒有辦法那麼細緻地剖析我的心,我只能將它以這種方式告訴你,你在我心底。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藍色月亮,我們正式結緣的地方。六年來,所有的喜怒哀樂全在這裡上演。穆特蘭,我好希望你可以不要走,最起碼不要那麼哀傷地離開。我祈禱有一天你會徹底將我遺忘,我祈禱屆時能有人像你愛我一般這麼地愛你。
我希望你比我幸福,我喜歡你淺淺的笑。
再見了、再見……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
心。
他在一瞬間排開眾人,跳上舞台,緊緊地摟住我。
我屏息著,聽見他在我耳邊,以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的音量道:「跟我一起走。」
生平第一次,我多想拋開一切,什麼都不要顧慮,什麼都不要在乎,什麼都忘記。讓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女人,以及他一個男人,其它一切都不存在。
「跟我走,蘇西……」
我流下眼淚。「好,好,我跟你走,現在。」因為下一刻我就會反悔了。現在,就讓我自私一回,拋開一切吧!
「現在。」他拿走我手中的麥克風,交回給露西亞,抱著我像抱著一塊珍貴的玉,往門外定去。
從互相擁抱的一瞬間起,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眼中只剩下彼此。
我緊緊地抱著他,竭力地想要記憶這一刻。
第十一章
即使你——
目送穆特蘭的班機航向天際後,我一個人回到台北,不急著見所有想見到我的人。一時心血來潮,我往已經許久不曾去過的晴山藝廊定去。
太多年斷了聯絡,也不確定藝廊是否還在舊地址。
憑著印象來到藝廊所在的那棟大樓,才發現,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還是沒有改變。
推開藝廊的玻璃大門,找到曾經展示我和傑生畫作的地方。如今那塊牆面已經擺上其他畫家的作品,我在藝廊裡四處瀏覽著。
藝廊的小姐見我像是在尋找什麼,來到我身邊。「你好,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站直身體。「我在找,我曾經失去或遺忘的一些舊事物。」
藝廊小姐一頭霧水。「那請隨意看看,需要幫忙的話我就在那邊。」
「謝謝。」我點點頭,心想:假如我的畫擺在牆上,還賣得出去嗎?
沒有看見傑生的畫,是被收進倉庫裡了還是怎樣?
「蘇西,這不是蘇西嗎?」
聽見背後的聲音,我轉過身來,看見那個買走我一幅暹羅貓的藝廊經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著我說:「天啊,這幾年你和傑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們,卻聯絡下上。」
「你在找我們?」我納悶地問。「有事嗎?」
邱先生搔著已經快禿光的頭道:「事,可多著呢。第一件事是關於傑生的畫,前幾年被一位收藏家收購了,賺了不少,那筆款子現在還在藝廊帳戶裡呢,偏偏一直聯絡不到你們。」
我驚訝地道:「你賣了傑生的畫?賣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標的價碼一樣高,全部加起來有上百萬元,數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傑生知道——」
啊,我怎麼有辦法忽略這整件事的諷刺性?
傑生一直想當畢卡索,對死後才成名的畫家並不嚮往。他的畫第一次賣出這麼多,如果這個買畫的人能夠早一點發現傑生的才華的話,那麼傑生或許就不會因為挫折而酗酒,我不會流產,他不會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那麼這六年來的種種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蘇西?」
我回過神,看著不明所以的藝廊經理。懷疑我在這個地方所找到的東西是什麼?會不會讓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時間能夠重新來過,我也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 * *
回到酒館後,我可以從其他人的眼中看見關切——
關於那一夜,穆特蘭帶著我離開酒館後所發生的事。
我把這件事藏在心底,決定要讓它成為這酒館裡眾多謎團當中的一個謎。
我經常想念他。
心想我這後半輩子大抵會依靠著這樣的思念繼續活下去。
同時我也盼著傑生有一天能醒過來。
他一輩子不醒,我一輩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跡地醒過來,那麼足以代表上天對我終究是憐惜的。
見我發呆,朵夏說:「那天晚上,你該就那麼跟著他走。」
「我是跟著他走了,那是我做過最正確的事。」
她不懂。「解釋給我聽。」
我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懂。」這對我而言是太難的一個習題。「怎麼選擇都不對,存這種情況下,我又能怎麼做呢?」
朵夏無言以對。「如果他真的不再回來了,我會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 *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蘭離開的這一年回來。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離多年的家。
離開,歸來;歸來,離開。漸漸地,我開始相信,也許傷心酒館真的有一股力量,會引導人走向正確的方向。儘管必須經歷許多試探和歷練,最終每個人都會知道究竟自己該離開還是該留下。
我還不知道我該怎麼走。我三十歲了,一天比一天老。雖然傑克說我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但我卻自覺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只有奇跡才能改變我現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會不會比傑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醫院的途中,路過花市時順道買了一束花。
當我帶著小束梔子走進病房時,並沒有預期會看到這一幕——
傑生醒著,護士和醫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檢查。
他虛弱的身體靠在枕頭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蘇、蘇西……」
白色的梔子花掉了滿地,我衝向病床。「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過來了!
傑生露出一個孩子般茫然的笑容。「這裡是什麼地方啊,我怎麼會在這裡?」他轉動頭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眼神變得紊亂驚惶。「蘇西,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得跟你說……」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不住地搖著頭,緊緊摟著他。天啊。
* * *
除了奇跡,誰也無法解釋何以一個睡了長達六年的植物人會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