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這種時候,酒館裡客人還不多,所以當我走進酒館裡,看到幾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時,不禁有些訝異,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檯後,傑克低聲告訴我說:「小心點,這些人看起來怪怪的,恐怕會鬧事。」
鬧事?我在這裡待了那麼多年,還沒遇見過有酒客鬧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當晚我們就戰戰兢兢地留意這群新客人的舉動。只見他們把酒一杯接著一杯喝。說話聲有些大,但還不至於帶來什麼危險。
很快的,午夜了,酒館最熱鬧的時候。到了凌晨兩點時,客人一個個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沒問題了,再一個小時營業時間就結束了,如果到現在都還沒發生什麼事,那麼再一會兒應該也不至於出太大問題。
就在我鬆一口氣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我只聽見朵夏大喊道:「我們這裡不准吸毒!」下一秒鐘,朵夏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著維和一民就和這群醉得厲害又帶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來。
掀桌的掀桌、開罵的開罵,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處飛舞,酒汁濺了一地。
「報警!」丟下這麼一句話,傑克立時從吧檯下捉起一根木棍,衝過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電話接通了,我飛快地說:「有人鬧事鬥毆,這裡地址是……對、對,請快來協助。」
天啊,我緊張地捉著話筒,打電話到最近的警局說明狀況。
一邊說,一邊看著混亂的現場,擔心有人受傷。
報案後,我丟開電話,捉起一張椅子準備衝進戰場。
臉頰重重挨了一記手肘,我被撞倒了。
數不清的腳踩來踩去,就在我以為我要被踩死時,一雙手臂將我撈起來,「躲到旁邊去。」接著輕輕一推,把我推出混戰外。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見朵夏尖叫一聲,跟著被扔出來。
我趕緊扶住她。「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說著又要衝進去廝殺。
但沒多久,鬧事的人就被擺平了。我們瞪大眼睛,看著那腫了一隻眼睛,手臂被割傷的穆特蘭站在倒了一地的醉客中間,很無奈地說:「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衝動?」
傑克、一民和維身上掛的傷更精采。
一片靜謐後,警笛聲從街頭遠遠地傳來。
我的眼神離不開穆特蘭,心想:他怎麼老是有辦法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 * *
警察終於到了,一進酒館,看見現場一片混亂。不由分說,在場的人全部帶回警局。
當天晚上,傷口才剛剛處理好,就要做筆錄,折騰到天亮才回來。
酒館因為這次的鬧酒事件決定停業三天。
桌椅損壞了不少,又要重新換過。
事後,我們聚在酒館裡喝著熱豆漿,對發生的事感到既好笑又欷吁不已。
大夥兒嘲笑起彼此身上的「彩」。
傑克的嘴差點被打歪,現在還腫得不能吃東西。
維那張俊美的臉孔雖然毫髮無傷,但肋骨硬是被打裂一根,有一點內出血。
一民呢,更慘。左手臂已經打上石膏,變成獨臂俠。
黑著一隻眼的朵夏頑皮地在他石膏上畫了一隻Kitty貓。「要不要塗成粉紅色?」還笑問。
一民使出一指神功按了她眼角一下:「你怎麼不乾脆給我畫只熊貓?」
朵夏呵呵笑道:「呵,這是什麼情況?在場唯一完好的是我們咪寶。」
穆特蘭顯得很頭痛。他還腫著一隻眼,右手臂纏了層層白紗布。他讓一隻破酒瓶給割了一條長傷口,縫了十幾針。
幾曾見過這劫後餘生的大陣仗。三天後若重新營業,客人進門來時會不會以為自己走進了傷殘病房?
當大伙還在熱烈討論的時候,我看見坐在一旁的穆特蘭若有所思地看著每一個人。當他將視線移向我時,我愣了一愣。
他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這次他回來是因為已經作出了什麼決定嗎?
「蘇西?」一民喚道:「你的臉要再冰敷一下,瘀青的很嚴重。」
「喔,我知道了。」我藉機站起來,走到吧檯後從冰櫃裡拿出一袋冰,用毛巾包妥後,輕輕按在臉上,感覺那股冰透的刺痛感。
等我回到其他人身邊坐下來時,穆特蘭深深看了我一眼,手指擦過我冰冷的頰。「可能會瘀青好幾天。」
然後他轉過頭去,面對所有人後,說出了他這趟回來的目的。
「我想把藍月賣了。」
每個人的笑容幾乎在同一時間僵住。
* * *
還有下文。
他對傑克說:「藍月這幾年賺了不少錢,這幾年我人都不在台灣,很難同時照顧到酒館,所以我想——」
「不要!」朵夏首先抗議。「不要把藍月賣了,我不要!」
「讓我把話說完。」穆特蘭輕聲地說。「我想即使沒有我,大夥兒還是能把酒館經營的有聲有色,最近幾年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它交給傑克。」
傑克一臉震驚。「交給我?」
穆特蘭用一種我所見過最溫柔的眼神對他說:「對,我想把藍月交給你負責經營,然後讓大家持股,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賣掉。」
「但、但……」傑克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維不敢置信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民說:「像現在這樣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嗎?」
朵夏再度發言:「為什麼要變?」
穆特蘭鎮定地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後,又把煙捻熄,折斷。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他的克制與堅定的意志。
「因為我變了。」他說。
他說謊。
「蘇西,你勸勸他。」所有人一致把矛頭對準我。
但他真的在說謊嗎?或許他是真的變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對我搖頭:「我決定了,想了很久才決定的。」
毛巾裡的冰塊融化後沿著頸項滴進領子裡。我顫抖著。
突然間,我知道了,他不打算再回來了,永不!「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支持你。」
「蘇西?!」大夥兒驚愕萬分,彷彿無法相信我會這樣陣前倒戈。
但我不是倒戈,我是在放開手中的線,那條線一直牽引著他,所以即使他無論走到哪個地方,他都無法忘記我。
這樣的他是不會快樂的。
我得讓他走。
「都不要再說了,」他站起來,穿上外套。「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等一等。」我叫住他。「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他站了好一會兒,不說話。突然,他伸手碰觸我及耳的短髮,說:「怎麼又把頭髮剪短了?」攏了攏外衣,「會待一陣子,要離開我會說。」
我頹喪地靠向椅背,掩著臉遮住因強忍住淚而發燙的眼。
其他人也陷入低潮中。
* * *
這是最後一個禮拜了。
酒館產權的移轉已經處理妥當。穆特蘭打定主意要把酒館留給傑克,是由不得人說不的。以後,藍色月亮還是藍色月亮,但穆特蘭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儘管每個人都認為他屬於這裡。
明天,他便要離開。
連續好幾天他都有到藍月,表現得跟往常一般,像是絲毫不認為他的離開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
但其他人並不。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心情都不頂好。
這幾年酒館裡陸陸續續進駐過下少樂團,然而我最鍾情的一個團還是那個來自紐澳良的Jazz樂團。他們每年裡會有半年的時間在藍月駐唱,剩餘的半年則到各地酒吧做巡迴。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他們又回來了。
同樣是週三,Jazz之夜。獻給藍色月亮。
愛聽爵士的老樂迷怕沒有位置,早早已經進場,坐在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從每個人點的酒上,約莫可以猜出各人今夜的心情。
比如點「藍色瑪格麗特」的客人今晚大概有一點憂鬱;而點了一杯「卡薩布蘭加」的客人可能喜歡看老電影,還有一點懷舊的心情;如果來客是一對情侶,男方點了一杯含琴酒和櫻桃白蘭地的「黑夜之吻」,而女方點了一杯「天使之吻」作回應,那麼他們大概正在熱戀中,期待著給對方一個熱吻。
酒有顏色,也有心情。我跟著傑克學了六年,才剛剛開始掌握到一點觀察的訣竅。
不到十點鐘,酒館裡已經客滿了。陸續進來的客人只好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或者站著聽歌。
也許是因為今天是最後一晚的緣故,儘管客人很多,大夥兒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見一民笑得勉強,維則已經兩度打翻客人的酒。朵夏躲在吧檯後,悶悶不樂,放任咪寶驚嚇客人。傑克也有些沒勁。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沒穿那身占卜師裝束,只穿了一件連身印花裙裝,霸住吧檯前一個位置,遠遠地看著站在角落,手上端著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蘭。
「蘇西。」瑟琳娜招手喚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關心穆特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