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係,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歎息一聲,為曾經被抽乾,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
第十章
悲欣交集……
畫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後,我整整昏睡兩天。
又過了不久,酒館裝修好了,藍月歇業後重新開張的第一晚,酒館裡湧進了大批散客,連平常久久才出現一次的面孔也在這一天出現。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藍月酒館不專屬於我們這幾個人,而是為需要它的人開放的。這城市,太寂寞,有這麼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著傑克跟老客人閒聊,看著朵夏帶著咪寶穿梭在人群中,看著一民與幾名新面孔的女客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看著維和小季站在角落環視著新的酒館,與我一樣在找尋舊的記憶。
而唯一有關舊記憶的一切,就只剩下牆角落那特意留下來的自鳴鐘和大門外的藍色弦月。
重新裝潢過的酒館一改過去的擺設風格,吧檯變成開放式的空間,小舞台設在中央,新添購的桌椅成輻射狀散置在各處。
地板上仍鋪著磨石,四周牆壁則裝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術館。
穆特蘭把我的森林掛在牆上,每個人只消一抬頭就能看見。畫的周圍則安置了好幾個畫框,裡頭仍然空無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牆壁上時,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一幅畫是一個故事,我們的,寫在這裡。」
「那麼其它的畫框呢?」
「等你想畫的時候,把它們掛在上面。」
我們沒有再討論我是不是能繼續畫的事。
但是我看著傑克,看著小季,看著瑟琳娜,看著傷心酒館的客人,心裡很明白我會再拿起畫筆。
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故事想說。
傷心的故事,開懷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來的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時候,颱風帶回了穆特蘭。
三個月後,他再度悄然離開。
我想這輩子,我與他之間,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夠知道他是否已經將我忘記。
那將變成一個謎。
當很多年以後,新的客人無意中留意到牆上那幅畫,問起那個故事,他不會得到答案。
* * *
爾後幾年,穆特蘭又回來過幾次。
他不像候鳥般定期來訪,我們猜測不到他的行蹤。
他一次回來是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經從補校畢業,通過語言考試。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捨不得離開,決定放棄出國的機會。酒館為了這件事喧騰許久,最後都結論是希望她去。
「去吧,」傑克說:「去待個幾年,不喜歡再回來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季聳聳肩。「異國的月亮哪有家鄉圓,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對我來說根本也沒有差別。」
但從她拚死命苦讀英文的努力來看,我們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輕鬆。
她一直想到國外念建築,否則也不會跟一大堆人爭取留學的獎學金。
現在機會來敲門了,她卻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體會她這種心情,換作是我,恐怕我也會猶豫。
我才不過在這裡待了三年就已經捨不得離開,更何況是年資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這件事拖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穆特蘭回來後才解決。
那一晚他一臉風塵僕僕,一進酒館就直接把小季帶出去。兩個小時後,當他和小季再出現時,小季已經點頭答應出國。
「我出去看看,不喜歡就立刻回來。」她淚漣漣地說。「你們不可以忘記我。」
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當天晚上穆特蘭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
從小季確定要出國起,我就開始幫她畫畫。她不知道我在畫她,直到她臨出國前,我把完成的畫帶到酒館。
這回我畫了一幅貨真價實的人物肖像。小季看著這幅畫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這個樣子。」幽幽淡淡中透著堅毅。
後來這幅畫就掛在那幅森林的右手邊。成為藍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畫。
這回穆特蘭沒有待很久,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變,他便又再度離開,一樣沒有留下音訊。
春天的時候,小季走了。從此酒館裡少了一個年輕的身影,每個老客人都不約而同地問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覺中,似乎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離別氣氛在醞釀。
果然沒多久,一天晚上,一對生面孔的老夫婦突兀地出現在酒館。
向來愛玩愛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婦便僵直了身體。
那是一民的父母親。
兩老已經十分蒼老,一民不肯和他們談。情況僵持了好幾個禮拜,終於一民爆發了壓抑許久的情緒,悶著臉與老夫婦在酒館裡大吵一架。
傑克當機立斷地關上酒館的門,暫時停止營業。
那一吵,把許多陳年辛酸都翻了出來。最後依然沒有和解,老夫婦離開了,後來也沒有再到酒館來。
一民則失去笑容,我們於是知道遲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愛的那個世界,在逆流裡尋找到一條自己的路,承擔責任。
就像小飛俠一樣,即使是不願長大的彼得潘,最後仍然得面對成長。
我們等著一民成長後再度回到這裡來,而那之前得先熬過一段離別與守候。
那個時候我也會幫他畫一張畫。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穆特蘭決定重新裝修酒館的用意。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重修酒館這件事隱隱約約地透露出某種訊息。
是的,也許是因緣際會聚集在一起的我們,用各自帶來的一段段傷心故事編織起藍月酒館這個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們依然有著無法抹滅的私人過往。
那些我們窮極一生,依然無法逃避的過去。
總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裡。
而別離僅是開始。
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著準備。
再接著穆特蘭有整整一整年不見蹤影,後來幾次歸來,都像是一場隔夜的夢。
與藍色月亮結緣的第六個年頭,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後一次回來,是兩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傑克聯絡,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探問他的消息。
傑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年輕女於,身上背著一大串遺產,可惜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
瑟琳娜沒一點顯老的跡象,倒是傑克腦後的頭髮少了一些,而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維手上那只勞力士是從哪弄來的。傷心酒館裡一直都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謎,有很多已經找不到答案。
我幾乎已經想不起來關於我自己的前塵往事。
只捕捉住某種令人心痛的時刻。
尤其當我在樂團的歌手幽幽唱起藍調,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畫中的雪色森林時。
通常這種時候,我會忘記過去,允許自己悄悄在心裡思念填滿我靈魂那個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時間在我身上失去了意義。
* * *
今年第一場春雨後,燕子盤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語飄蕩在風中。
「從沒看過這麼多燕子。」每個發現看見的人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經雨洗滌後,空氣難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滿地樹葉的行道樹抽出了新綠,彷彿為這新的季節帶來新的希望。
我的發幾度剪短,又留長,又剪短。長長短短的發是時間自我身上走過的痕跡。
手中握著一束自花市帶回來的瑪格麗特,這幾年來,仰望天空成為一個憂傷的習慣。
走進病房的時候,剛剛好遇見0013床張太太的女兒,我微微點頭,互相打了個招呼。
來到病床前的小几打算把前幾天帶來的桔梗換掉。然而仔細一看,瓶裡的花卻不是我帶來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還透著香氣的丁香花。
這不是我放的。
值班護士經過的時候,我攔住她問:「先前有人來看過我先生嗎?」
年輕護士茫然地看著我。「不太清楚,怎麼了,有問題嗎?」
傑生家人口單薄,這六年來除了一些大學時候的同學在聽到傑生的消息後曾經來探望過傑生,大多時候病房裡並沒有時常出現訪客。
會是什麼人來探望傑生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搖搖頭道:「不,沒什麼。對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裡的丁香花才剛插不久,我把瑪格麗特送給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幾乎沒什麼人來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則另有個很悲傷的故事。
* * *
這天我晚了一些時候到酒館。
酒館裡少了小季,每個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許多。
小季已經出國三年,剛開始時,我們經常收到她從美國寄回的航空信。漸漸地,信少了,音訊也少了。很怕再過一陣子,會完全失去聯絡。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