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會待在這裡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傑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
朵夏蠕動著嘴唇,「已經過了很久了……」話還沒說完,她便抱著咪寶一起撲向他。「太好了,你回來了!」
她說出了每個人心裡的話。
當所有人還在為他的歸來興奮不已時,我卻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滿是莫名地惆悵。
穆特蘭瞼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走進酒館裡,看著大水過後滿目瘡痍的藍色月亮。
「淹慘了。」傑克說。
一民踢開腳邊一團半干的泥塊。「早知道昨天應該鎮守在這裡。」
小季手上提著水桶,「守在這裡也擋不住水呀。看看這一條街淹成什麼樣子?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來到威尼斯。」
「聽說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遠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認了。」維則捉著長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傑克皺著眉看著被水淹過的木製桌椅。「都泡壞了。擦乾了,以後也會很容易發霉。」
穆特蘭老早已經從裡到外看過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夥兒一默地說:「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藍月也好幾年沒翻修了。」
朵夏道:「老闆的意思是……」
穆特蘭已經挽起袖子。「把這裡清乾淨呀,小妖精,不然怎麼重新裝潢?」
聽到酒館要重新裝潢,大家立刻手忙腳亂地捲起褲管、挽起袖子,為了災後重建的工作動起來,同時七嘴八舌地討論重新裝修的事。
藍月要裝修,是要照舊風格裝潢呢,還是要換個新風格?如果要整個煥然一新,那麼要設計成什麼樣子呢?
電力約莫是恢復了。幫忙把污水掃出酒館外時,我看見藍月門外那一彎藍色弦月在陰雨的白日下閃著不顯眼的霓虹光。
回過頭便看見洞開的門後,那擾攘的小宇宙。
心中頓生感觸。
穆特蘭提著一袋沙包出來,見我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我想我是錯了。」
「嗯?」
「本來我以為提供我們安全感的,是這間叫作藍色月亮的酒館,是它的門、它的屋簷庇佑了受傷的心靈;」直到藍月要徹底裝修,我以為不會變的地方即將面臨改變。「我錯了,原來重要的不是一個實體的建築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一顆互相關懷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來,才讓藍月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地方。
他伸出手輕輕將我一撮不聽話的發撥到耳後。「你的發又長了。」指節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縷餘溫。
傷心總是有限。
我依戀著那個溫度卻不能容許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尋。
* * *
風災過後,很快地,藍月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
真的重新裝修起來了。
穆特蘭找到熟識的包商,運來了大批材料。
原來的吧檯和表演舞台已經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開。
酒館裡現在一片空蕩蕩,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樣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館勢必會和以前的酒館完全不一樣了。
面對這情況,我的心情很複雜。
想來我是比較念舊些。「就照以前那樣再裝潢一遍不是很好嗎?」
穆特蘭這麼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機給酒館換個面貌也不錯啊,這種機會可不常遇見。」
結果四票對三票,藍月的命運就此底定。
折騰下來,唯一留下沒有搬走的,只剩牆壁上那具已經不會響的自鳴鐘。
「紀念品。」他說。「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
酒館裝修這段期間,大夥兒沒事做,有時會到酒館看看裝潢進度,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但幾乎有一個半月沒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在酒館裡小聚。
習慣一旦被迫改變,渾身上下便都覺得不對勁。
起碼我是這樣。
我是蛾,酒館是光,我有趨光性。
當我發現我在酒館裡只會礙手礙腳時,穆特蘭親自將我「請」了出去。
「你沒其它事可以做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卻正好擊中我胸坎。「說不定,我正好沒有呢……」這兩年來,我竟然除了酒館和醫院以外,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別的事做。
穆特蘭收起玩笑的態度,正色地看著我。「去逛街,去給自己買點東西,去看場電影,或是去看看展覽,做什麼都好,就當作是打發時間。」
我一逕兒搖頭。
逛街?不,沒啥好買的,我又不缺什麼。
去看電影?自己一個人去看,看什麼好呢?太悲傷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沒興趣看,那還剩下什麼?
看展覽?畫展、古物展、科學展還是傢俱展?事先沒任何概念又要怎麼訂出計劃?
打發時間?曾幾何時時間對我來說竟也多餘到需要被打發了?過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時間嗎?
「蘇西?」穆特蘭還托著我的手臂。
回過神,我輕輕挪開手,改環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電影,也去參觀展覽……」至於是什麼展覽?管它。
我扭頭便走。他追了上來,我繼續前進,他一個箭步超越我,擋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頭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當下是一種無所頓逃的感覺。
遲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臉,粗糙的掌心帶來細微的黥痛感。「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傷心?」
我驚喘一聲,膽戰心驚的發現,如果我還有一些傷心,也已經不是因為過去。是因為現在。
為了無法忘記眼前這個男人而深深傷心。
而不能承認,是因為愛。
我顫抖地伸出乎,碰觸他。「穆特蘭,我想畫你。」
* * *
我翻找出塵封許久的畫筆。顏料因為放置太久,都已經乾涸。我花了一個下午到過去常去的美術用品社買了一整組顏料。
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地畫。
一開始,因為雙手已經太久沒碰過畫筆,筆感很不順暢。
我一塗再塗,一改再改,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勾勒出我記憶裡那張不曾磨滅的瞼孔。專注的程度已經超越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當朵夏擔心我不吃飯又不肯開門的時候,我卻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我在找尋救贖。
我必須把體內那股幾欲要摧毀我的力量轉栘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畫畫。
我不知道我畫了多久,畫了幾天後,穆特蘭來敲我的門。「蘇西,開門。」
朵夏跟著叫喊:「開門了,蘇西,你兩天沒吃飯了,會餓死的。」
原來我已經畫了兩天了嗎?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飢餓的感覺啊。決定不理會門外的動靜。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畫畫的單純喜悅和純粹的痛苦中。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力量可以同時摧毀我又使我獲得力量,那麼就是畫了。
我想起很多看過我畫的人批評我的畫缺乏技巧,現在我懂為什麼了。
因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畫。我是用我的靈魂在感受畫。
當一個畫畫的人捨棄被冠以專有名詞的技巧時,就等於放棄了讓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靈魂繪出來的畫,必須以同等的靈魂去感受才能獲得共鳴。
而我只能畫我單薄的靈魂所願意、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多麼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遠不夠,不夠勾上一幅好畫的格局。
習畫逾十年,怎麼我這麼晚才明白呢?
「蘇西,我們要撞門進去嘍。」朵夏高聲喊道。
我已經無法聽見任何聲音,所以當門被撞開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這幅畫完成。
心裡一個聲音在說:得快一些,不能中斷!如果停頓下來我就永遠也畫不完,就像兩年前傑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樣。
無法完成的畫會抽乾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於,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