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遇到張先生。他是個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對深情的眼眸。
下班時間他總轉往療養院來,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體,十年如一日。這裡的護士有一回問他怎麼能夠這麼堅持,就在一旁的我聽見他說:「我也曾經掙扎過,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太太這輩子再也不會醒過來,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事實,但是我不能承認,因為如果連我都放棄,那麼她就真的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必須相信她會醒來,在她醒來之前,我永遠無法放下我對她的愛。」
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則。0015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意外發生時才十八歲不滿,正是花樣年華的時候,她是一位體操選手,在一次訓練中頭部意外受傷,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是獨生女,她的父母把醫院當成家,時常在病床邊陪伴她。兩老現在已經白髮蒼蒼,他們已經守了二十幾年,十分擔心再過幾年等他們夫妻倆過去後,女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傑生在的這問病房裡就三張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著其他人十年、二十年這樣的付出,不免也計算起自己可能還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著護士教導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腳,以防止他肌肉萎縮。
長日漫漫,我就帶著一本書坐在一旁,念給傑生聽。
我買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絲的推理小說全集,逐字逐句地讀。他的眼睛對光線會有一些反射動作,常常讓我以為他醒了過來,但其實沒有。
讀累了,我會陪著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養足精神便到藍色月亮去,像是從一個蒼白的世界走進一個繽紛的世界。兩個世界存在著嚴重的色差。
傑生已經躺了兩年,穆特蘭則已經離開一年多。
我沒有任何猶豫就選了傑生,但我的心常常為了我別無選擇而疼痛著。
我想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雙扶持的手,卻不讓我握住。
且時時提醒我,我早已經喪失資格。
這麼久一段時間,他音訊全無,卻無法教人遺忘。
我靜靜看著傑生沉睡的臉,覺得我欠的債似乎永遠也還不清。
* * *
夏天的時候,朵夏終於滿十八歲了。
我們聚在酒館裡,準備了一個蛋糕替她慶祝。
傑克開了一瓶珍藏的香檳。
一民笑著恭賀她:「恭喜了,小丫頭,歡迎進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香檳,喝了一大口。「太棒了,從此告別十一點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歲月。」
維說:「真有那麼悲情嗎?」
「滿十八歲以前也不見你乖乖待在家裡沒亂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點起了蛋糕上的蠟燭。「許願吧,小妖精。」
唱過生日快樂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數著十八根蠟燭,然後吹熄所有燭光,許了願。
這時傑克從吧檯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快遞。」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著盒子,訝異地領悟到:「是老闆送的,他什麼時候準備的?」
傑克說:「我前幾天才收到。拆開來看看,丫頭。」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開外盒了。
大家都湊近去看穆特蘭送給朵夏的成年禮。
小盒裡裝著一隻鑲嵌著琺琅的發條小鳥。發條鳥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紅嘴藍羽,手工精緻得連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夥兒讚歎一聲,看著朵夏上緊發條後把小鳥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鬆開發條後,一段挪威民謠音樂便從鳥身裡流逸出來,同時漆著紅漆的鳥喙像啄木鳥一樣上下啄動。
大家對這只發條鳥愛不釋手。
朵夏玩著發條鳥,沒有預警地說:「我好想老闆喔。」
她一句話引發了被壓抑著的思念。
藍色月亮的燈光有愈來愈古老的氣氛,每個人都不由得出神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剛剛擦乾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記他,但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在這個治療傷口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隨時都有人會惦記著他。我們都無法將他忘記。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也屬於這裡。
* * *
九月份的時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強風。
有颱風要來。
傑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藍月。
隔天果然雨勢風勢都變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時候,雨勢還沒有稍停的跡象。大雨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裡,咪寶不安地在屋裡躁動著。
「雨好大。」狂風呼嘯。
「不知道酒館那邊有沒有事?」說完,朵夏和我不約而同地為藍月擔憂起來。
昨天離開酒館時窗子有關好嗎?門有鎖緊嗎?防水袋能不能阻擋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會不會淹進酒館裡?
結果我們一整夜擔心得合不攏眼。
這是個漫長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後,風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邊,剛剛睡去。
我沒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傘便出了門。
一夜狂風暴雨過後,城市被摧殘得滿目瘡痍。
街道上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行道樹倒了幾棵,商店的壓克力招牌也掛在牆壁上搖搖欲墜,下水道湧出大量的水來,較低窪的路成了水鄉澤國,強行涉水的車濺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氣裡瀰漫著濕意、泥土氣味,和某種大災過後的寂靜感。
我走過幾條街,遠遠地就見到酒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
誰這麼早來?
是不是酒館裡淹了水?
抱著憂慮,我走往門口一看,果然裡頭已經泡了水,地板上堆著大水退去後留下來的泥沙。
燈沒有亮。我想起剛剛走過來時,電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搶修的電線桿。這一帶大約是斷電了。
隱隱約約地,我看見裡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傑克?」
那身影朝門口光亮處走過來,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不禁張大了嘴。
「蘇西,是你嗎?」他探頭問道。
「啊,你、你回來了!」
* * *
酒館裡一團糟,我們移師到另一條沒有停電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點了兩碗粥,一籠湯包,然後便談起過去這一年多所發生經歷的事情來。
這叫作敘舊嗎?
我無法自已地在他臉上找尋著。
找尋什麼呢?風霜的痕跡、旅途的疲憊?雨過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裡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餘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裡住;他有國際旅遊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瀰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癒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睛,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鹹粥放進嘴裡,很快地嚥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鹹鹹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