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記得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間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裡走去……」傑生在敘述他的經驗時,這樣說。
他雖然醒了過來,但一時間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實,而且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手腳使不出力,身體很虛弱。
他這一睡,彷彿把我過去所認識的那個韓傑生給睡回來了。
我暫時沒到酒館去,留在醫院裡好隨時照顧傑生。
在這段期間,他不斷地向我道歉,我則告訴他那一夜我流產的事,然後抱著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場。
「你會留在我身邊嗎?」他不斷地問。「你會留在我身邊吧?」
我沒有回答。只說:「你現在還需要我,我不會離開你。」
三個月過去了,他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讓他出院後有地方去。
然後我把他的存摺交給他。「晴山那邊幾年前賣出了你的畫,款子都在這裡。你可以繼續畫畫,現在你的畫已經有一定的市場了,如果你復出畫壇,要成功一定沒問題的。」
賣出畫作的事並沒有讓傑生顯得格外高興。
他深深地看著我。「蘇西,你不能原諒我嗎?」
「這麼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時間可能才過了幾個晚上,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有很多事情已經無法再重頭來過了。過去的事,我們都別再提了,好嗎?」
傑生沉默了好半晌。「我傷了你的心。」
「已經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傷,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不是你的緣故。」
「告訴我。」
我百感交集地看著他,試著擠出一笑。「我不想傷害你。」
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傑生,只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太傷心的一個故事。
想要,卻不敢要;想放手,卻放不了手。我形容日漸消瘦。
傷癒後,傑生好像變回了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卻無法再用同樣的心去愛他。
那日傑生帶著一紙離婚協議書來找我。「我不想見你這麼傷心,不管為了什麼,我想我總是虧欠你。蘇西,我還你自由。」
我很驚訝,許久才道:「謝謝你,阿生,謝謝你。」
早在許多年以前便該寫下的一紙離婚協議書,在他昏睡六年後再度醒過來的一個淡淡輕愁的午後,結束了我們的婚姻。
傑生靜靜擁抱了我奸一會兒。「對不起,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傷害你的事。」
我還是關心著他。「從今以後,自己要好好保重。」
* * *
天氣轉秋,我的體重卻持續下降。
白天不用再到醫院,我開始在淡水街頭流連。
那個拉手風琴有著一下巴白鬍子的老人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彈吉他走唱的街頭賣藝家。
咖啡館依然在那邊,但是轉角處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頭畫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戲碼不斷在各個角落上演,到最後唯一不可取代的會不會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說。自從她拿到學位回來後便被一家建築事務所延聘,現在已經在外頭工作,她的身份已經從藍月的服務生變成酒館的客人。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回來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在猶豫什麼?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諒解我。彷彿離婚後,重獲自由的我還待在酒館裡是瞎耗時間的蠢事。
我撐著肘,看著我心愛的藍色月亮。
當每一個人見到我落落寡歡時,看起來都巴不得將我打包起來,丟到挪威的森林去。
「你在猶豫什麼?」維問。
是啊,我在猶豫什麼?我也自問。
當幸福就在眼前,幾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得到時,為什麼我無法伸手去摘取?
答案呼之欲出。
不知何時,我……失去了摘取幸福的勇氣。
我要凝聚起這份勇氣,不知道又得花上多久時間。
我想如果人的一輩子有八十年,大概也不夠支持我這樣用。我所需要的復原時間,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上太多。
所以當我來到挪威,在車站裡遠遠地看著來接我的穆特蘭時,我沒有辦法走向他。
風雪不斷吹進開放式的車站裡,他的大衣上沾滿了雪片。
我掩著臉,不顧其他旅客的眼光大喊道: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給你幸福,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再給一次婚姻,我可能什麼都沒有辦法給你,這樣你還要我嗎?」
如果我從他臉上找到任何一絲猶豫,我會離開的,絕對轉頭就走。我對他這麼不公平,我不會留著任何寬容自己的餘地。
如果他……
如果——
風雪中,他奔跑起來。
很快地我便已經被他的溫暖安全地包圍住。
「我就只要你,蘇西,我就只要你。」
我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的心,就在他的擁抱裡,隨著身上的雪一塊兒融化了。
我緊緊抱住他。「我很差勁,這麼膽小……」
他再抱了我一下。「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然後提起我的隨身行李,帶著我往停車場走去。
我跟隨在他身邊,難以想像,這麼冷的地方,心,卻這麼地熱。
我們會幸福嗎?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會幸福。
——如果,你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你知道永遠也忘不掉。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千萬記得,雲會散,眼淚會止息,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悲欣交集……
即使你常常遺忘,生命裡那些美好的時刻,但幸福其實不曾真正遠離。
相信嗎?伸手摘取,就能得到。
《全書完》
註:《月亮代表我的心》 詞:孫儀 曲:湯尼